我叫云杉,姓唐。
我的父亲唐绍,原是承夏国最有名的一位御医。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因误诊先皇最宠爱的甄婉妃而导致举家遭受牵连。
但我相信,那绝对不是一次误诊。因为父亲在获罪的前一天,命最可信赖的下人将我送到了自小在冰火门学艺的小叔唐明处。
从下人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我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曾在人前流过一滴泪。
父亲很早以前对我说过,要想成为一名绝世医者,首先需要的是冷静,其次还是冷静,然后是克制。
所以六岁的我,已经远某些大人更懂得冷静和克制。
冰火门的人大多数像冰,很少有人像火。而我的小叔唐明,是所有冰里最冷的那块。
他问我:“想报仇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你必须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要指望我——我的生命和时间都属于冰火门,且只属于冰火门。”
我再次点了点头。
他说:“我会叫冰火门最好的导师教你武功。”
我说:“我要学医——只有学医可以查明父亲获罪的真相。而且,医术一样可以杀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小叔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送我到早已隐居多年的药王门下学习。
离开的时候,小叔告诉我:“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叫做苏青,你的生死荣辱与唐家、与我再没有什么干系。”
我平静地说:“好。”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路再没有人可以依靠时,她只能依靠自己。
师父说我是医界才,只有我自己清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付出了常人多多少倍的努力。
十七岁那年,师父驾鹤西归,我离开药王居,身着男装,一路售卖草药为资,以苏青的名字走进了天武城。
幸运的是,天武城正在招收御医。以我的医术,毫无意外地通过了初试和复试。
不幸的是,在最后的环节,我随口谎报的地址和家人被查出是假,女子的身份被识破。
我锒铛入狱。
面对着潮湿阴暗的牢房和即将处死的命运,我怨恨自己的天真,怨恨自己行事不慎,甚至怨恨自己当年没有选择学武。
无望与懊悔的深渊,一个紫衣华服的男子找到了我。
他有一张风华绝代的脸,阴暗潮湿的牢房,仿佛因他的光临而蓦然有了光明和温度。
我在深渊看到一丝微渺的希望,不等他开口,便对他道:“带我离开这里,你的所有条件我都会答应。”
他点了点头,不过用了三天时间,便为我造出了无人可以怀疑的身份、家乡和家人。
不但如此,他还打破一切禁忌,让我成为承夏国、乃至苍云大陆唯一的女御医。一时里,我成了无数女子励志的榜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风华绝代、对我来说近乎无所不能的男人,是天武城里大名鼎鼎的祁王萧玄胤。
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的条件,却在复杂诡异的宫廷斗争,明里暗里对我倍加关照。
我从不相信,一个人会无条件、无所求地对另一个人好。自己的亲叔叔尚且凉薄如此,何况外人?
于是我忍不住去问他,请他将要我做的事讲在明处。
他默然良久,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我道:“唐姑娘,朝廷是一池浑水。而你,清澈得像幽谷里不染的清泉。若是你想抽身,还来得及。”
原来他早调查清楚了我的身份——
我吃了一惊,却又随之释然。他已知晓我的身份,却还许我抽身离开,可知他对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威胁。
只是,我既抱着为父母复仇的目的回到天武城,费尽千辛万苦走进皇宫,又岂会轻言放弃?
我对他说:“每个人最初来到世时,谁不曾有过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数十年岁月风尘,谁还记得最初的心?命运的风浪等在每个人的路,清澈和纯真注定要被毁灭,那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
他看了我许久,缓缓点了点头,道:“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义无反顾。”我冷冷地、坚定地道。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条件,他的条件是叫我想方设法接近太子,并使太子沾染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那时我与太子萧君炎还没有过什么交集,他在我心,只是一个名字和符号而已。我要为父母报仇,杀死一个两个仇人的儿子,也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所以我几乎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了萧玄胤的要求。
他将一包药粉交给我,告诉我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要待自己在宫立稳脚跟、无论做什么都不至于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时,再将这药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太子服用,或洒在太子破损的伤口。
我照着他的计划行事,并在他所布置的宫暗线的配合下,很快成为皇面前最受重视、最受信赖的御医。
他交待的任务,我不留痕迹地完成妥当。接下来,我请他协助我为父报仇。作为报答,一无所有的我只能许诺给他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内,任他差遣。
每日侍奉于仇人面前,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冷静得异乎寻常,不动半点儿声色。
暗地里,我开始着手调查当年父亲误诊的案宗。
虽然事情隔了十一年,但有萧玄胤的配合,当年的事还是慢慢浮水面。
原来,是甄婉妃的亲妹妹——甄僖妃,稍稍在药方和药量动了一点手脚,这才使得甄婉妃死于非命。
然而,婉、僖二妃平日里姐妹情深,甄婉妃过世后,甄僖妃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恨不得以身相代,是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
只可怜我的父亲,这样做了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当事情真相揭晓,甄僖妃被秘密处以极刑。
我眼睁睁看着容貌如花的女子变得面目全非,身体如破败的棉絮一般沾满鲜血,我的心战栗了。
报仇雪恨的快感很快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宫庭和朝廷的深深厌恶。
我知道,皇帝不死,我父母的仇便不算报得彻底。但看到甄僖妃死后,我却突然再不想看到任何人的死亡——包括仇人的死亡。
萧玄胤说,我做不了一个狠心绝情的人,我注定要一生一世活在纠结之。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原本做了最周密的计划,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叫皇帝无疾而终。
可是,每到关键时候,我的脑子还不曾意识到,我的手已放过了他。
他已经是个老人,而且是个被伤透了心的老人。坐在至高无的位置,接受群臣朝拜、万民景仰时,他好像强大的可以对抗时间、对抗命运。可在我面前,他却只是个心力渐渐衰竭、一日日黯淡老去的病人。
有时候,他看着我,似乎看着一个可以延续他生命与荣耀的神。他的目光充满了依赖和企求。
还有些时候,他虚弱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拍打着桌子,命我开给他缓解痛苦的良药。
忘了是哪一个刹那之间,我忽然意识到他有多么可怜——那是一个人面对衰老的不甘,和面对死亡的恐惧。
这样的不甘和恐惧,每个普通人都有。然而在他身,却分外醒目、分外可悲。
我决定放过他。
在他这样的年纪,命运之手的报复远我的报复有力得多。
但我做出这个决定不久,死神以其强大的力量带走了他。
世间所有的恩怨都要归于死亡,只要你等得及,命运自会将一切仇恨消弥。
我的心忽然无限空虚。
偌大的皇宫,荒凉冷寂。未来的路,不知何去何从。最后的最后,唯有对于萧玄胤的十年之诺,支撑着我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太子萧君炎即位。
他的身体因药物的作用而日渐虚弱,没有人能查得出原因,我当然更不会告诉他原因。
之他的父亲,他似乎更加依赖我。
没有接到萧玄胤进一步的命令,我便慢慢调理着他的身子,既不叫他彻底好起来,也不叫他彻底死去。
他是个非常温和的人。长年缠绵病榻的他,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变得脾气暴躁、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反而处处体谅别人,使人与他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不过,他脾气虽好,却并不懦弱。我看得出来,他胸自有沟壑。若非身体之故,他一定会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起先,我抱着父债子还的念头,并不觉得自己曾经对他做的事情有多么过分。
然而,随着一天天接触增多,当他每次像对待朋友一样跟我谈心的时候,我的心里便不知不觉产生出一种叫做“愧疚”的情绪。
萧玄胤我更早、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他开始以请我为懿太妃看病为名,接我到祁王府跟我喝茶聊天。
宫庭之,他还是时时刻刻派人保护我、维护我,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助我提高医术。
在病弱的皇帝和强大的祁王之间,我的心终于慢慢向祁王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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