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问他,难道打扮打扮,能诱惑他的心吗?然而,我说出口的话却是:“谁要诱惑他的心?我并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你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他完全无视我的话,帮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看着镜子里的我问道。
镜里的女子云鬓微斜,玉簪轻束,婉约秀美如幽谷之兰。
这是我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久得恍如前生的回忆,我一时有些怔忡。
他绕到我身前,拿起胭脂水粉、唇膏黛墨,像一个画师般在我的脸细细涂抹。
过了一会儿,他退后一步,左右侧了侧头,仿佛打量着一副精心绘制的图画般,得意洋洋地道:“嘿嘿,苏青,只需稍加修饰,你也有张倾国倾城的脸。”
说着,他让开身子,让我去看镜里的女子。
镜里的女子肌肤晶莹如雪,腮畔明艳如霞。即便人生最好的二八年华,我亦不曾美得这样不可方物。然而,脂粉掩不去的,是眼的沧桑——那是刻入骨髓的岁月的痕迹。
“这不是我。”我微微低垂了头,努力掩饰着心的苍凉,淡声道:“我……已经老了……”
“你真没趣——”原本兴致勃勃的司马连皓突然一下子变得有些不耐烦,扔下了手黛墨道:“我顶讨厌有些人稍稍了一点儿年纪,整天唉声叹气地感叹自己老了,真是叫人无话说……”
“哦……”我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岁月流逝,带走青春的容颜,那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他为什么要生气呢?
“知道我为何独爱云岚吗?”他似乎觉得不该对我不耐烦,略略收敛了情绪道:“因为她从不会说这样的话。我敢和你打赌,即便云岚活到八十岁、一百岁,也决不会这么说自己。她的心有光,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觉得光明、温暖、有趣。罢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记起夏云岚早已不在武陵源,眉梢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抹黯然,苦笑了一下道:“不提她了……你若不喜欢这妆容,回头洗掉了是。我还有事,咱们此别过。”言罢,转身要离去。
“司马公子——”我出声唤住了他。
他已经说得这么明显,我终于明白,是我的淡漠伤害了他。
很久以前,久到自我六岁那年起,我对生活不再有什么激情。我以为自己凡事随缘、无欲无求,却在乍然间明白,我不是无欲无求,只是压抑了自己的所有需求。
我从来不敢去争取什么,因为我怕到了最后,除了遍体鳞伤的自尊,再也不剩下别的什么。
可是此刻,我真的不想失去他。
平生第一次,我的情绪冲破了一向的克制和冷静,变成了强烈的渴望和不舍。
我胡乱拿起了一套他带来的衣服,抱在胸前紧张地、快速地道:“这妆容很美,衣服也很美……你不想看看我穿这衣服的样子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几乎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然而,他竟微笑着顿下了步子,兴致盎然地道:“如果你肯穿,我自然拭目以待。”
我点了点头,到隔壁房间换过了衣服。回来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笑叹道:“唉,苏青,你这么美,真真便宜了姓萧的……”
“什么?”我吃了一惊,蹙眉问道:“司马公子,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难道你的心人不是萧君炎吗?”司马连皓笑道:“你跟随他离开皇宫,数年来除了他们夫妻,再不与别人往来。你别告诉我,这只是主仆情谊。”
“……”我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他忽然凑近了我,带着几分邪气地笑道:“你放心,咱们这等关系,我一定帮亲不帮理。苏青,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想个法子,叫蓝田玉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司马公子!”我倒抽了口凉气,赶忙急声道:“千万不要……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萧君炎,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你若敢对蓝田玉做什么,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底气威胁司马连皓,只见司马连皓敛了笑容,满脸委屈地道:“我一心为你着想,你不说感激,反而说出这等话来,实在叫人好生寒心。”
“对不起,司马公子……”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对他,努力平静了情绪道:“武陵源是个美好的地方,你不要让它沾染血腥。莫说我并不喜欢萧君炎,即便我喜欢他,也万不会叫他的妻子因我而死。”
“呵呵,看把你急的。”司马连皓促狭一笑,道:“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的性情我岂能不知?便是要帮你解决蓝田玉,我也只会暗地里偷偷解决,岂会叫你知道?再说,我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又哪里会再轻易杀人?”
“哦……”我松了口气,却又禁不住瞪了他一眼,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人命岂能拿来轻易玩笑?”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微微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轻轻摇头笑道:“苏青,云岚说,这世真正善良的人不多,而你是其一个。我原本并不相信,这几年与你深入接触,才知她说得不错。”
“善良有什么用?”我闷闷不乐地道:“其实我更希望像她那样肆意而活,只要自己开开心心,再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云岚有时候也活得十分小心,只不过她别人更懂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已。”司马连皓道:“如果你足够了解她,你会知道她有她的顾虑和委屈。你不必羡慕她,你们是不同的人,但同样都是这世间难得的女子。”
“她也会活得十分小心么?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知为何,这一刻,我对夏云岚再没有丝毫的嫉妒,只想听听关于她的故事。
我一向甚少与人接触,却也从宫里宫外零零碎碎的传言得知,夏云岚在将军府时,原本性情懦弱、少言寡语,除了她的贴身侍女璃月和侍卫林苍鸿外,府下再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却不知为何,自嫁入祁王府后,夏云岚忽然性情大变,将欺负她的人一一踩在脚下。
再后来,夏云岚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武功,力败繇山众同门,成为掌门唯一的入室弟子。
她的人生,像一场变幻莫测的传,隐藏着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转折。
原本已经与我道了别的司马连皓,此时一下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了夏云岚的故事。
他讲起他们的初次相识,讲起夏云岚在青楼的淘气,讲起听雨楼的重逢,讲起夏云岚助洛芷雪寻找奶娘时的聪明机警……我不由听得入了迷。
俄而,他的声音沉重下来,讲到燕烈王借用麒麟牌,他雕刻假麒麟牌还于夏云岚,原本要待真麒麟牌用过之后换回假的,却不料真麒麟牌被盗,致使夏云岚被诬为奸细,受尽酷刑。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骂了贼皇欧阳俊卿几句,又说萧玄胤无情无义,不配得到夏云岚的原谅。
忆及萧玄胤对夏云岚的深情与后来的良苦用心,我辩驳了几句。然而,听他讲起夏云岚九死一生的经历、难以愈合的创伤、炼狱走过的心路,我不由觉得自己的辩驳好生无力。
夏云岚说得是,萧玄胤所加之于她的痛苦,我能了解多少,又有什么资格劝她放过他?
司马连皓说,梦蝶谷,夏云岚为了避免留下萧玄胤的孩子,服用过量药物,以致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时,我的心有些痛,道:“司马公子,也许咱们可以帮帮她。”
“帮她?”司马连皓挑了挑眉毛道:“如何帮她?难不成咱俩生个孩子送给她?”
“司马公子!你……”我面红耳赤,恼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的意思是,告诉我她曾服用过的药物成分,我会设法为她配制出调理之药……”
“呵呵,我当然知道,你又急了……”司马连皓似乎很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每次总是惹得我又急又气,他却说是跟我开玩笑。
“她不是你的心人吗?”我勉强按捺了怒气道:“据说爱一个人,她开心,你便会跟着开心;她难过,你便会跟着难过。难道你不希望她的人生是幸福圆满的吗?”
“你倒是好心——”司马连皓收敛了笑容,道:“苏青,谁告诉你,爱一个人会希望她的人生幸福圆满?你爱过一个人吗?”
“……”我没有说话,那是我一直以来所以为的爱情,然而仔细想想,我又哪里做得到?
司马连皓接着道:“我告诉你,爱是自私的。我希望她的人生幸福圆满,但只限于和我在一起。至于别人——原是那人伤害的她,那人凭什么得到幸福圆满的人生?”
我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只能勉强想出些“医者仁心”之类的理由,请他不要与那两人为难。
最终,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夏云岚当年所服药物的成分告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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