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已注定,那也无需畏惧。
她只惆怅了片刻,便迅速将挖出的土填进洞中,填不完的平铺在地上。
柴房内伸手不见五指,只要不是打着灯笼特意察看,没有人会发现墙根下被挖了个洞。
如果她的逃生已无望,这个洞,也许是下一个被关押者的希望。
来的人似乎很多,阴险又懦弱的懿太妃,真的敢当着众人置她于死地吗?
她换了个地方,离洞口远远的,闭着眼睛仰天躺在地上。
这段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做过逃离的梦,并为之拼尽全力。可是这一刻,当梦想破灭,她也并不怨天尤人。无论生或死,现在,能躺下歇一歇就好。
柴房的门“咣当”一声打开,明亮的阳光一下子流泻进来,即使闭着眼睛,夏云岚也感觉到了阳光带来的融融暖意。
分明有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门打开后,柴房里呈现出近乎诡异的安静。
夏云岚大感奇怪,不由悄悄掀起睫毛,眯着两只眼睛朝外望去。
在金黄明亮的太阳光里,一个挺拔如山的男子身影巍然而立,门外的风轻轻吹动他暗紫色的衣袂,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却已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
萧玄胤!
他终于来了么?在她被关押了不知多久之后……他是来为她收尸的吗?可惜,她要让他失望了。
她微微垂下睫毛,吸了口气,唇边露出一抹倔强的笑,静看那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乍然从光明踏入黑暗,萧玄胤的眼睛似乎很不适应,站了一会儿,方才好不容易搜寻到夏云岚。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走得缓慢而凝重。
夏云岚屏住了呼吸,门口的众人也屏住了呼吸。漆黑的室内,除了萧玄胤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息。
他在她身边蹲下。眼光早已适应了黑暗的夏云岚终于看清,他的眼神,透着近乎癫狂的绝望和忧伤。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个霸道而高傲的男子,居然也会有绝望和忧伤的时候?
她本来打算冷笑着对他说一句:“抱歉,我还活着。”可是,当她看见他的眼神,却无论如何再也开不了口。
他就那么静静凝视着她,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缓缓伸出手,缓缓覆上她大睁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
她感觉到他的手猛然一震,而后定定停在她的脸上。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黏糊糊的令她极不舒服。她抬起手臂,嫌厌地推开了他的手。
他居然没有生气。
在被她推开之后,他的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猝然将她的手反握在手里,绝世俊美的容颜靠近她的脸,口中喃喃道:“夏云岚,你没有死?你居然没有死……”
“当然。”夏云岚声音里含着一丝嘲讽,一丝怨忿,一丝玩世不恭:“你忘了……我是妖么?”
“啊——”萧玄胤正待说话,门口忽然传来懿太妃惊恐的尖叫:“不可能……不可能……”懿太妃一边后退,一边近乎疯狂地大喊:“……整整七天……整整七天,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一定是妖……她一定是妖!昨晚——”
“太妃!”
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打断了懿太妃的话,夏云岚听见,将自己送来此处的罪魁祸首萧玉叶镇定自若地道:“王妃活着,真令人大喜过望,不是吗?”
“……”懿太妃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母妃,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对夏云岚做了什么?”萧玄胤头也不回地问,声音中没有半丝波澜,平静的语气却令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玄胤……”恢复了理智的懿太妃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要听那妖孽胡说!没有人对她做过什么……”
夏云岚冷笑。她还没有说话,懿太妃已经蠢不可及地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但她也懒得解释什么。
再说,整整七天,姓萧的难道是刚刚知道她被关押之事吗?她既不指望他相救,又何必对他解释什么?
萧玄胤没有理会懿太妃的话,只把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夏云岚。
瘦损的脸颊,凌乱的的衣衫,血肉模糊的指掌,染血的嘴唇……
目光一转,触及远处墙根下潮湿的泥土和头尾两截僵死的蛇身,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心,突然有些微微的疼。
“夏云岚。”萧玄胤松开了她的手,沉声道:“告诉本王,这七天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夏云岚十分想笑。七天之后,在她本该已经死去的时候,他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应该感激呢还是应该感激呢?
七天之前,在她还对他心存幻想的时候,他不曾到来。在那死亡的窒息与绝望中,他不曾到来。而今,在她即将成功逃离的时候,他却来了。
她偏不愿承了他的这份情!
何况,萧玉叶是他的堂姐,是先皇亲封的天宁长公主,又是青蜀国的皇后,而懿太妃,更是他的母亲,即便他知道了她们要置她于死地,又能将她们怎么样?
她自己的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去报!生死之际她既不能指望他救她,现在当然也不再指望他为她出头。
夏云岚坐起身子,唇角笑意微微,轻描淡写地道:“没有什么事,王爷不要想多了。”
萧玄胤一怔,待听明白夏云岚的话后,疼痛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汹涌起愤怒。
这个可恶的女人,原来根本不指望他,亦根本不信任他!
他在她眼中是什么?她可曾有一刻当他是夫君?
他这段时间出门在外,甫一回府便听到她被关押七天、水米未进的消息。他慌乱,他恐惧,他绝望,他伤心,他要让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走进柴房,当发现她还活着,他激动,他惊喜,他震撼,他的心仿佛从冰天雪地中复苏……
他以为她会投进他的怀抱,将温热的泪水染上他的衣襟,对他诉说心底的委屈和历经的艰辛。或者,就只是那么默默哭泣……
可谁知——
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听着她含讥带讽的声音,他的眉蹙成了一团,他的瞳孔渐渐收缩。
可是,再看看她身上的斑斑血痕,看看她瘦得触目惊心的脸和几乎露出骨头的手……他的心,终还是软了下来。
“既然无事,便跟本王回去吧——”他强迫自己压下怒火,用极力平静的声音道。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伤痕累累的她必须立即得到医治。
然而,他的声音听在她的耳中,却无疑于漠不关心和冷酷无情。
夏云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浅浅笑道:“王爷请——”
看着她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身子,看着她枯瘦的颊上虚弱的浅笑,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代替了愤怒,慢慢从萧玄胤心中溢出。
那是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自他成人后,便忘记了眼泪是什么东西。可是这一刻,面前的这个女人,却突然让他眼中酸涩……
他一向对奸细深恶痛绝,然而这个女人却让他觉得,即使她真是一个奸细,也是一个令他怜惜、令他欣赏的奸细。
可不可以,让她为我所用?
一个念头从萧玄胤脑子里闪过,他先被自己吓了一跳,继而又觉得有何不可?
奸细也是人,是人就会受到欲望的诱惑。给她想要的,换取他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可以?
主意打定,他站起身,不再说话,只默默握住了她的手腕向门外走去。
夏云岚一瘸一拐经过众人身边时,突然侧转头,看了看惊慌失措、面有恨色的懿太妃,又看了看自始至终面色冷静、仿佛局外人一般的萧玉叶,微微抬了抬唇角道:“太妃、长公主,承蒙厚待,他日定当加倍相报。”
懿太妃闻言一震,被夏云岚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麻,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萧玉叶却不动声色地淡淡道:“王妃客气。”
萧玄胤的目光冷冷扫过二人的脸,最后落在夏云岚脸上,凝声道:“来日方长,报答母妃与堂姐之事,本王自会和你一起。”
什么?她没有听错吧?
聪明如他,不会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但他却说“和你一起”——他怎么可能和自己一起向自己的母亲和堂姐下手?
不!他一定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所以为的报答,大概只是让她们在众人面前向她赔礼道歉。然而,她不可能这么便宜她们。她所要给她们的,一定远远多过于她们给她的!
“呵呵。”夏云岚轻轻笑了一声,尽管心里不置可否,面上还是配合地道:“有了王爷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
萧玄胤看出了夏云岚的敷衍,却仍是拉紧了她的手腕,低低“嗯”了一声。一股强劲的真气,顺着他的手心传了过去,支撑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感觉到真气的输入,夏云岚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玄胤。
萧玄胤目光清冷,清冷中却又似乎带着别样的深情。夏云岚怔了一下,随即想道:“啊,是了……此次我受了这么大的罪,他若不扮出一副多情夫君的样子,如何平息得了将军的怒气?”
而且,他等了七天才来救自己,分明是算着自己已经死去,这才做做样子。可惜自己命大还活着,说不得他也只好带自己离去。
想到这里,夏云岚厌恶地想要甩开萧玄胤的手,无奈身体虚弱至极,使力之下一阵眩晕袭来,差点儿站立不稳。
没想到萧玄胤竟顺势揽住了她的腰,突然将她抱在怀里。
她还想挣扎,全身却像被抽干了血、拆散了骨头般,再也使不出一丝儿力气。
而萧玄胤已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抱着她大步向漪兰院走去。
萧玉叶眸光一动,阴鸷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目光——似羡慕,似嫉妒,似仇恨,又似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