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岚微微抬了抬嘴角,为了不叫瑶月看出自己和夜凝尘之间的关系,她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道:“我此番随师父到此,乃是为了寻找两位朋友。圣女——你的人从承夏国带走了我的一位朋友,能否请你放了他,并叫他随我回承夏?”
“我的人?”瑶月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床尾默然侍立的林昆,轻轻蹙了蹙眉头道:“前段时间新来的那名蛊人,可是夏姑娘的朋友?”
林昆略略俯下了身子,低头恭声道:“属下不知。”
“你不知?”夏云岚目光一冷,瞪着林昆道:“你敢说你没有从信淇镇带走卢小福?你可敢叫我见见那蛊人?”
林昆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夏云岚一眼,不慌不忙地对瑶月道:“属下的意思是,属下不知那蛊人是夏姑娘的朋友。”
“那你现在知道了,可能把他还给我?”夏云岚觉得,林昆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视而不见的轻蔑,但此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由不得忍着气道。
“一切还请圣女做主——”林昆一副懒得理会夏云岚的模样,只向瑶月道。
瑶月面上掠过一丝愧疚之色,这愧疚牵动了胸中血气,致使她按着胸口连咳了数声,方勉强道:“去……去把那蛊人带来……我设法收回他身上血蚕……”
“阿月……”夜凝尘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住不胜虚弱的瑶月,却在目光接触到夏云岚的刹那,立即收回了手。
夏云岚只当没有看到。
“圣女——”林昆恭敬的声音里透着些不易觉察的劝诱,道:“属下认为,最好还是先请夏姑娘去看看那蛊人,若确定是她的朋友,再带到这里不迟。”
“也……也好……”瑶月喘了口气,对夏云岚道:“我这身子,这会儿只怕也收不得血蚕……倒不如夏姑娘先去看看,若确然是你那朋友,我明日……明日再为他除去血蚕……”
“好吧……”瞧着瑶月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此刻大概真的做不了什么。只是,林昆从哪里骗来的人,自己还会不清楚么?所谓让她去看,分明是别有用心。
至于是什么用心?她已不想去猜测。
在这间空洞而古怪的房间里,看着师父与瑶月说起话来欲言又止、诸多不便的样子,她如同芒刺在背。
瑶月是个朝不保夕之人,理智上,她知道不该同她计较。只是,繇月一句“为何还要戴着我为你做的面具”,已经叫她心里大不舒服,并且看着那张曾经亲切无比的面具百般不顺眼。她不知道再听下去,还要忍受怎样的精神折磨。
倒不如趁着去见卢小福的机会出去走走,免得留在这里既碍别人的眼,也碍自己的眼。
她心里知道,师父对她是在乎的。
师父亲口说过,不会辜负于她。她相信师父。
也许在师父过去的生命里,瑶月占据过极其重要的位置。然而,自己和师父有大把的未来,又何必在意他与垂死的瑶月这一夕相聚呢?
抱着这样的心思,夏云岚若无其事地对林昆道:“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林昆并不回答夏云岚的话,俯身对瑶月拜了一拜,回头跨出了房门。
夏云岚对夜凝尘行了个弟子之礼,做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道:“师父且与圣女放怀畅谈,弟子去瞧瞧那卢家少年。”言罢,不等夜凝尘答话,已出门跟上了林昆的脚步。
星月的光比初入夜时皎洁明亮了许多,可惜被树木的枝枝叶叶一过滤,落在地上时摔成了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
风从林木梢头刮过,呜呜的声音低徊幽怨,令人莫名地心酸又心悸。
夏云岚耳朵里警惕地听着四面的声音,手里紧握着星文剑,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逐着林昆脚步落下的地方,并一步不肯偏斜地踩着那地方走过去。
她记得蓝田玉说过,此地处处机关,如果林昆想要耍什么花样,她会随时结果他的性命。
“夏姑娘——”穿过两进院落之后,林昆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朝前一指,声音里带着种诡秘的笑意道:“前面就是后花园……后花园十分美丽,夏姑娘的朋友对那里甚是迷恋,想必夏姑娘见了也会非常欢喜。”
“是吗?”夏云岚顿住步子,望着落在林昆背上的、被树木割碎的星月光影道:“你知道那是我的朋友,却还执意要我过来确认——你想做什么?”
“呵呵,夏姑娘……”林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夏云岚的话,声调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遥远和飘忽:“你知不知道,我原是苍狼国一个世家望族的族长,我曾有过一个妻子,四个小妾,她们都很温柔贤惠……对了,我还曾经有过三个儿女,他们既可爱又懂事……”
夏云岚静静听着,神经绷得像拉满了弓的弦。
这样的时候,林昆为何要对自己讲起这些?
是想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吗?
林昆继续用飘忽的声音道:“可是,我放弃了自己尊贵的身份,放弃了温柔贤惠的妻妾、懂事可爱的儿女,放弃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只为了留在瑶月身边,哪怕是以一个卑贱的奴仆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你后悔了吗?”夏云岚眼睛一刻不停地察看着四面,口中无动于衷地淡淡道:“是不是在某一些凄风苦雨的夜晚,你会想起曾经放弃的一切,想起族人的敬仰、妻子的温柔和儿女的笑脸,从而后悔得痛彻心扉?”
“不!我从来不曾后悔!”林昆后背轻轻一抖,声音因激动而带出一丝沙哑,却又很快平静下来,语气坚定地道:“打从见到瑶月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一生一世,我只能守在她身边。如果你见过从前的她,你一定不会奇怪我的决心和决绝。我爱她……为了她,我甚至可以放下嫉妒,不顾性命地冒充繇山的人,只为将她心爱的人引来见她一面……”
“原来你冒充繇山的人,是为引我师父到此?”夏云岚蹙了蹙眉头。
“不错,”林昆叹了口气,道:“可惜将你师父引来的却是蓝姑娘……不过不要紧,他来了就好。他来了,她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世上,不会再有悲伤和遗憾……”
“你应该说,她就可以开开心心地离开这世界。”夏云岚轻轻挑了挑嘴角,看着林昆的目光像看着一个傻子。
“她不会死!”林昆猛然转过了身子,望着夏云岚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诉你,她绝不会死,我也绝不会允许她死——因为在这世上,除了她,我已经什么都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陪她一起去死?”夏云岚无情地嘲弄道。
“你这女人——”夏云岚的态度明显惹恼了林昆,林昆死水一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怒意,阴鸷地瞪着夏云岚道:“你不觉得,世间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爱、将来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爱吗?你不觉得,这样的爱足以感天动地吗?”
“呵呵……”夏云岚冷冰冰笑了一声,刻薄地道:“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能叫做爱,充其量不过是你的单相思罢了……你以为你的牺牲可以感动天地,其实感动的不过是你自己而已。你连瑶月都感动不了,否则,她又怎会心心念念想着我师父……”
“那是因为她认识你师父在前!”林昆恶狠狠打断了夏云岚的话,恼声道:“她曾亲口对我说过,如果命运能够重来,她希望最先遇见的是我……”
“得了吧。”夏云岚轻飘飘地笑道:“通常,只有后来者不如先到者时,人们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你也不必当自己是多么痴情之人。你以为你爱上了瑶月,其实只不过是爱上了美色。你为什么向我说起这些?因为你早已后悔!你悔不当初,却又无可奈何、无法回头,于是只能叫一个陌生人来赞同你、肯定你为爱做出的牺牲。可是,我告诉你,那不是爱,那绝对不是爱,那只是一个人贪婪的代价——”
听说中了“痴情蛊”的人,一生都会沦陷在爱的迷梦中。夏云岚偏不信邪,偏要试试叫醒这中了痴情蛊的男人。
“住嘴!”林昆眼睛里浊浪翻腾,仿佛痛不可当,又仿佛义无反顾,“夏云岚,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为什么要向你说起这些?我为什么要向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说起这些?不……我自己知道就够了……我自己知道,我从来不曾后悔过!从前不曾后悔,现在不曾后悔,将来也绝对不会后悔……”
“你若打定了主意要装睡,自然没人能叫得醒你。”夏云岚冷酷得近乎绝情。
她不是任何时候都不愿配合别人演戏,对于病入膏肓的人,她一向觉得哄哄也不妨。但此刻,想起师父和瑶月在一起的种种情形,想起师父从前那段她无法参与的岁月,她的心里便有些说不出地难过。
她自己难过,自然也不希望别人好过。
何况,面前之人为了美色抛家弃子,又害得卢家母女光景惨淡,也算不得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