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岚的心抖了几抖,这样深重的爱,她承受不起。何况,这爱并不是给予她的。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对林苍鸿说出那样的话。早知林苍鸿如此,她或许应该和师父偷偷走掉,免得看到他如此痛苦,也免得叫自己如此痛苦。
前世里她不懂情、不懂爱,是以无法对男女情爱之事感同身受。今世与师父相恋之后,她推己及人,有了共情之心,可谁知却令自己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怪不得人说杀手无情,她终于明白,有了情的杀手,是无法再成为一个杀手的。
在无情的杀手眼中,人命不过是任务目标。就像一个人射箭要瞄准靶心一样,在杀手眼中,人命与靶心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而有了感情的杀手,要结果一个人的性命时,却会想到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人像自己一样,拥有喜怒哀乐,拥有七情六欲,拥有一些关于爱的记忆……甚至,会想到那人亲友的哭泣……
她晓得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杀手,即便回到前世,她也不再是一个杀手。
她如愿以偿,完成了从一个杀手到一个普通人的蜕变,却不知道是喜是悲?
此时的林苍鸿,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嘴里虽然说着缠绵的情话,身体却危险地离她越来越近。
曾经杀人从来不会犹豫的心,此刻忽然有些茫然。曾经杀人从来不会颤抖的手,如今却只是拼命想要从林苍鸿手里挣脱出来。
她居然,没有想到杀了他。
杀一个爱上自己的人,其实易如反掌。
爱是世间最毒最锋利的武器,她从前世就知道,但是当她有机会运用时,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武器。
“阿鸿……”夏云岚一边后退,一边半是悲悯半是哀求地道:“放开我……不要做出让你自己抱悔终生的事……”
“云岚……原谅我……”林苍鸿痛苦地喃喃着,突然紧紧将夏云岚抱在怀中。
夏云岚浑身僵了一下,突听“嘭”的一声门响,一个男子冷冰生硬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放开她!”
与此同时,一把剑,架在了林苍鸿的脖子上。
那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利,剑身闪射的寒光犹如冰雪严霜。
——夜凝尘的霜华剑。
“师父……”夏云岚抬起头来,看着如神祗般蓦然降临的夜凝尘,眼角一丝湿润。
林苍鸿怔怔地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又看了看夜凝尘,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迷惘。
“师父,不要杀他……”夏云岚推开林苍鸿,迅速跳下床来,拉住了夜凝尘握剑的手。
铮——
夏云岚话音未落,一股巨力忽然震开了她的手,夜凝尘的剑毫不犹豫地向林苍鸿脖子上割下去。
但林苍鸿并没有死。
一把乌黑的铁扇“铮”地一声格开了夜凝尘的剑,随着一星火花闪过,林苍鸿的身子已落在数尺之外。
“夜掌门——”林苍鸿手中握着铁扇,面色冷然地道:“能否容在下问一声,爱上一个人,就该死吗?”
“爱上一个人不该死,爱上我的女人——就该死!”夜凝尘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而缓慢。说话的同时,剑尖不离林苍鸿要害。
夏云岚的眉心抖了一下,迅速看向林苍鸿。
林苍鸿怔在当场,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夏云岚望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夏云岚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见过无数人临死前绝望的目光,可都不会比林苍鸿此刻的目光更绝望。
“云岚……”林苍鸿一动不动看着夏云岚,仿佛失去意识一般恍惚地问道:“他说‘我的女人’……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夏云岚没有说话。
她能说什么呢?他不是她前世的那些任务目标,她无法骗他骗得理直气壮。
看到夏云岚的沉默,林苍鸿似乎懂了。
“云岚……”林苍鸿闭了闭眼睛,怆然地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夏云岚脑袋垂到了胸前,只觉得无地自容。
夜凝尘突然揽过了夏云岚,冷漠如冰又居高临下地对林苍鸿道:“林侍卫,她为什么要骗你,你心里应该已有答案,又何必明知故问?”
“师父……”夏云岚从来不曾看到过夜凝尘这样的一面,这已经不是无情,而是残忍。
她挣脱了夜凝尘的手臂,拉住夜凝尘的手道:“咱们走吧……”
再留下去,不过叫林苍鸿更加痛苦、叫她自己更加愧疚而已。
夜凝尘却没有动,看着林苍鸿对夏云岚道:“若不杀了他,咱们走不出林子,便会被血月门的人包围。”
夏云岚看了一眼林苍鸿,又立即移开了目光。
林苍鸿穿着大红的衣袍,本是热烈喜庆的颜色,可此刻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却仿佛心底汹涌的鲜血。
此时杀了他,也许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但夏云岚从未像现在一样不想杀人。
她摇了摇头,道:“师父,他救了我。”
夜凝尘沉默了一下,反握住夏云岚的手道:“咱们走吧。”
二人携手走出房间,跃出院墙,片刻之间来到外面林子里。
微雨未停,绿得发亮的树叶上不时滴下透明的水珠,不曾被枯叶覆盖的地方裸露出泥泞的小道。
这是夏云岚和林苍鸿清晨采蘑菇的地方,夏云岚轻车熟路地引着夜凝尘避过机关,向前飞身掠去。
她的心里十分难受,她记得自己在林中横冲直撞试探机关时林苍鸿脸上的担忧,她又记起林苍鸿取下斗笠戴在她头上时眼中的怜惜。
倘若可以回报,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但她不但无以为报,反而欺骗了他,利用了他,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觉得自己坏得这样彻底。
雨丝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懒得去擦,于是那雨丝便如同泪雾一般,渐渐模糊了她的眼睛。
“你舍不得他?”即便是在匆忙的逃命途中,夜凝尘还是注意到了夏云岚的眼睛。
为了免叫师父吃醋,夏云岚勉强笑了一下,用浑不在意的声音道:“没有……我想回繇山……”
繇山此刻,应该也是一片花海了吧?
她还不曾看见过繇山的春天,不知道处处点缀着芬芳与花朵的繇山是什么样子。
在花团锦簇之间,应该还会有许多野菜生长,她想挎个竹篮子,像那些乡下丫头们一样,拉上甘婆婆一起去摘野菜。甘婆婆手艺不错,一定可以将那些野菜做出各种各样好吃的滋味。
想到这里,夏云岚又加了一句:“我想甘婆婆。”
不知甘婆婆得知她与师父相恋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激烈地反对?还是担忧地为他们高兴?
“待出了这林子,一直往西去,绕道鬼厉国,很快就能回到繇山。”夜凝尘道。
夏云岚点了点头。她对此地没有留恋,一个让她充满愧疚的地方,一个让她充满愧疚的人,她希望今生今世,最好永远不要再相见。
只要不见,她便可以忘记,或者假装忘记。
新的事情会将旧的事情覆盖,新的时光会将旧的时光湮没,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终有一日,往事不会再留下丝毫痕迹。
世事,不向来都是如此吗?
林子漫长无边,刻着弯月形标记的树木越来越少,两人好像越来越安全。可两人都发现了一件事,越往前走,树木越发高大粗壮,盘错的虬枝与根茎少说也生长了上千年。
“云岚……”
“师父……”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同时叫了一声对方,又同时沉默下来。
彼此好像都已经清楚,对方想要说什么。
茂密的树叶将天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雨已经透不进来,风也吹不进来,整个林子像一间偌大的监狱,幽暗、阴沉又寂寞。
“师父,咱们……好像走错了方向。”夏云岚终于道出了真相。
本来,以两人的智商,即使在这陌生的密林之中,也不至于就迷了方向。但两人一边担心血杀堂的追兵,一边用尽全力查看树上模糊不清的弯月形标记,加之血月门有意布下的迷魂阵,以致二人不知不觉便偏离了最初的道路。
夜凝尘仰头看了一下树冠,又走到一棵大树前摩挲了一下树干,道:“从地图上看,这片林子南北绵延上千里,东西只有数百里。咱们此刻处于偏北地带,若要尽快走出林子,又避免经过血月门,则最好是一直向西而行。”
夏云岚也曾略略看过龙炎国的地图,闻言甚是赞成,道:“林中虽极为难走,但总好过遇见血月门的人……只不知师父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自古以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何况,血月门不止是地头蛇,更是苍云大陆上一条最邪恶、最恐怖的强龙。
洛芷雪曾经对她说过,血月门中,有最毒的毒药、最不要命的杀手,以及最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段。
这样的一个帮派,能躲还是躲开的好。明刀明枪的比斗,她和师父都不会害怕。然而,加上毒药、蛊术、天时、地利、以及各种阴毒的手段,她可没有必胜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