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尼姑的声音十分熟悉,一个名字蓦然划过心头,正要脱口而出时,那尼姑已掀开了头上斗笠,目光清澈地望着她道:“一别数年,你杳无踪迹,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你。”
原来世间之事,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面前之人,便是令夏云岚心心念念的故友洛芷雪。
只是,看着洛芷雪剃光的脑袋和微雨中随风飘动的宽大僧衣,夏云岚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的佛门弟子与曾经的刁蛮大小姐联系在一起。
她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精致的眉眼如初,小巧的嘴唇依旧,只是,再没有了张扬跋扈的神态。
夏云岚莫名地觉得,仿佛这才是她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一般。
“芷……芷雪……”好不容易,夏云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抓住洛芷雪的手臂道:“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去了风家,知道你离家出走,又得知你到了龙炎国,便特地到龙炎国寻你……”
洛芷雪放下水桶,与夏云岚交握着双手道:“云岚,没想到你竟会到龙炎国寻我……他是谁?”洛芷雪指了指夏云岚身后的夜凝尘道:“看你们风尘仆仆,衣衫不整,是不是在龙炎国遇到了危险,历尽千辛万苦逃到这里?”
夏云岚回头看了一眼夜凝尘,微微红了脸道:“他是我……师父。我们确实在龙炎国遇到了些麻烦,可是你……你不是在龙炎国吗?怎么又到了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出了家?”
乍见洛芷雪,夏云岚心中有太多疑惑,禁不住一迭连声地问。
“这里是灵皓国西北桃花山。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此事说来话长……”洛芷雪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不如先随我到庵中稍事休息,待吃过早饭,咱们再细话从前之事。”
与洛芷雪陌地重逢,惊讶之间夏云岚几乎忘记了饥饿疲惫,此时经洛芷雪一提起,方想起自己和夜凝尘都已饥肠辘辘。
她点了点头,放开洛芷雪的手,重新扶住夜凝尘,叫洛芷雪在前面带路。
踏上高高的青石台阶,但见庙宇门额上书写着“桃仙庵”三个大字。
进得庙门,迎面一间天王殿,往后是大雄宝殿和藏经阁,两边厢房里则供奉着些知名或不名名的菩萨、罗汉。
除此之外,另有知客堂一间,客房两三间。
最后两进院落是庵中诸尼师所居之处,洛芷雪与妙音、妙莲两位师姐住在前面东西厢房,三人的师父静虚师太单独住在后面一间院落的正房。
那静虚师太年约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相貌慈祥,言谈之间甚是和蔼可亲。妙音、妙莲二尼皆三十上下,一个长得清秀文静,一个生得豪爽大气。
三人对洛芷雪似乎都颇为疼爱,见她带了朋友进来,静虚师太叫她“且去陪两位施主说话”,妙音、妙莲不但主动分担了她的活计,还提了壶热茶、拿了些果品点心送进她的房间。
听妙音、妙莲唤洛芷雪作“妙雪师妹”,夏云岚心里不由甚是感慨。
早饭未熟,夏云岚和夜凝尘先以茶点略略垫了底,而后与洛芷雪攀谈中得知,此地距鬼厉国大约四五百里坦途,距离龙炎国只有三百多里,但中间俱是险峻的山峰。
因那些山峰道路不辨,极为难行,且百兽出没,蛇虫横行,是以龙炎国与灵皓国虽不时有些大大小小的摩擦,此处却得以免受荼毒。
听得洛芷雪之言,夏云岚甚为欢喜。如此一来,龙炎国追兵莫至,而她和夜凝尘要经过鬼厉国回到繇山,则变得容易许多。
不久之后,三人吃过早饭,洛芷雪本要与夏云岚“细叙往事”,夏云岚说起师父身上毒伤未愈,要先找个清净房间为师父逼毒。
洛芷雪道:“怎不早说?我师父便是现成的毒道高手……你们跟我来,我叫我师父帮你师父瞧瞧。”
夏云岚大喜,扶着夜凝尘跟随洛芷雪来到静虚师太房间。静虚师太只略略看了一眼,便笃定地道:“此毒由龙炎国南疆一带两种极其少见的毒药混合而成,若不是我那师妹曾拿它害过人,我亦不能知道。芷雪——”
静虚师太转对洛芷雪道:“你带这位施主到偏院捡一间干净房间,先拿艾草熏炙一个时辰,随后我去为他针灸驱毒。”
见静虚师太不慌不忙,神情从容,夏云岚终于放下心来。说实话,为师父驱毒,她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过是拼着自己的内力一试罢了。
洛芷雪带着两人到了偏院,找好房间后,又拿来艾草和一个带盖的陶缸。缸上一个圆孔,刚好容下一个人伸出头部。
夏云岚帮着洛芷雪一起将艾草放进陶缸中点燃,待缸中的艾烟弥漫得差不多了,洛芷雪对夜凝尘道:“你脱了上衣坐在里面,一个时辰后我师父自会过来。”
言罢,拉着夏云岚离了房间,从桃仙庵后门向庵侧一条小路上走去。
此时微雨初歇,东风徐动,薄薄的金色阳光洒在路旁的桃枝桃叶和山石花草上,映着片片落红,别有一种凄美的梦幻之感。
夏云岚没有问起洛芷雪和风钰晗的前尘往事,因为洛芷雪脸上的笑容很明净,也很平静,好像并没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和恨。
如果一个人已经从痛苦的往事里解脱,那又何必逼着她再去回忆?
但两人往前走了一会儿,洛芷雪却主动提起了从前之事。
因为她明白夏云岚的好奇,也明白夏云岚的于心不忍。
洛芷雪的叙说里,没有丝毫的怨戾之气,然而那些成婚后的往事平平道来,已听得夏云岚无比替她憋屈。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一大家子明地里温良恭俭、谦和有礼;暗地里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
严苛的家规,风老夫人的逼迫,谢丫的陷害……这些都没有什么。最令人寒心的,是风钰晗的无所作为,薄情寡义。
“芷雪……”听洛芷雪言罢,夏云岚愧疚地道:“对不起,在你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我却没能守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度过……”
“呵呵,”洛芷雪浑不在意地淡淡笑道:“都过去了……你不必再为我难过。当一个心里真正放下,往事便不能再触动她的情绪。你不问我,是以为那些往事还能叫我痛苦吗?”
“芷雪……”夏云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一下道:“我虽不曾经历过,却也知道这世间最令人心寒的事,莫过于爱人和朋友的联手背叛。若你心里有恨,咱们想法子报仇便是。若你不能原谅,便不要故作洒脱地强迫自己原谅……”
“我曾经有过恨,恨阿晗的无情,恨谢丫的无耻。可是……”洛芷雪轻轻叹了口气,目梢一丝暗淡转瞬即逝:“当我恨他们的时候,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命运……后来,我遇到了师父,听师父讲了一番道理之后,我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们。”
“你师父……对你讲些什么?”那么深的恨和痛,怎么能够说放下就放下?静虚师太究竟对洛芷雪讲了什么?夏云岚不由大为好奇。
“我师父说——”洛芷雪道:“这世间本来什么都没有,一切无非是因缘而起,因缘而聚,因缘而来。如同有生必有死一般,有缘起则必有缘灭,有缘聚则必有缘散,有缘来则必有缘去。所谓世事无常,说的便是这缘起缘灭、缘聚缘散……而人之所以会感到痛苦,归根到底无非是因为执着于得到和拥有,无法承受或不敢面对失去。愚蠢的人,一辈子陷在对失去的缅怀里痛苦纠结,无法自拔。倘能以慧眼看到人间生灭无常的变化,并以随缘自在的态度面对得失聚散,放下执念,则会发现世间并无可悲可伤可苦可痛之事……”
夏云岚是极聪明的人,对于佛教的道理虽不曾仔细了解过,却也颇能理会静虚师太的一番理论。
只是,理解理论是一回事,能不能实践或愿不愿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她懂得生灭无常的道理,但她更信奉人世间“以牙还牙、以血不血”的准则。
如果风钰晗与洛芷雪只是因为性格不合、感情变淡而分手,她可以不去计较,甚至会劝洛芷雪想开些。但听洛老爷与洛芷雪言下之意,风钰晗对洛芷雪的感情里分明有欺骗的成分。再加上洛芷雪视之如妹妹的谢丫从中破坏,她不明白洛芷雪怎么就能咽下这口气。
“芷雪,”夏云岚道:“你师父讲的固然有道理,但那些道理听听就好。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叫自己活得舒心快乐,谁给你心里添堵,你就该想法子叫他更不好过。”
“呵呵……”洛芷雪轻轻摇头笑道:“我不愿同他们计较,也并非完全为师父所说的道理。我自己也慢慢体会到,世间万缘皆空,当你和别人过不去的时候,实际上不过是在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云岚——”洛芷雪停下脚步,握住夏云岚的手道:“我放过了阿晗和谢丫,你也放过了祁王殿下吧。”
“你知道……”夏云岚有些惊讶:“你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