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楚南衣先送走了易容成书生模样的丁香。
为什么要选在午时?据楚南衣说,午时是大多数人注意力最不集中的时候,成功逃走的机会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大得多。
果然,楚南衣回来后,微笑着告诉大家,丁香已经平安离开天武城。
然而,不等众人为丁香的离开欢呼,楚南衣又敛了笑容道:“城门守卫盘查极严,尤其对年轻男女及打扮特殊之人,可谓百般刁钻询问。还好丁香临危不乱,言语间面色从容,应对自如,丝毫没有引起守卫的怀疑。”
说到这里,楚南衣看了浅画、璃月两个丫头一眼,微微蹙起了眉头。
夏云岚也看了浅画、璃月一眼。浅画轻轻捏着衣角,眼中有一种令人怜惜的无助。璃月的眼睛惘然地看着前方,浑身害怕得微微发抖。
仅仅想象出城时的情景,两个丫头已掩饰不住紧张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平日看起来和她们一样胆小的丁香,关键时刻竟能够临危不乱、从容应付?
夏云岚的心难以控制地抖了一下,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但她并没有去细想,只是拉住浅画璃月的手,教她们如何在极度紧张中放松,如何掩饰心底的慌乱,如何摆出轻松的姿态,甚至如何调整眼神的角度和呼吸的节奏。
楚南衣在一旁看着,看着两个丫头从紧张慌乱变得看起来不那么紧张慌乱,不由轻轻笑道:“云岚,当你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其实紧张得要命?”
夏云岚白了楚南衣一眼,傲娇地道:“这世间有什么可在乎之事?看淡生死荣辱,自然无所畏惧。所有的紧张害怕,都不过因为贪恋罢了——尤其是对生的贪恋,以及对情的牵绊。”
“小姐说得好有道理!”浅画吸了口气,赞同地道:“婢子好怕被抓回祁王府活活打死,从此再也见不到小姐。这是不是就是小姐说的贪恋和牵绊?”
楚南衣却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除了对生的贪恋,对情的牵绊,人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对于不确定的未来,大多数人总是习惯于进行各种不安、不好的猜测。”
夏云岚微微沉思了一下,笑道:“或许是吧……那就努力把未来想象得美好一些。浅画、璃月,等咱们离开天武城后,找一个天蓝草绿有山有溪有花有湖的地方,闲来无事溪边看云、山间采果、湖上泛舟、草场驰马,你们说,那是何等开心自在?”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璃月眼睛里放射出明亮的光,因紧张而僵硬的笑容变得轻松了许多。
“小姐说有那一天就一定会有那一天!”浅画胆怯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充满希望。
楚南衣朝两人笑了笑,道:“有你们小姐在,无论在哪里,再无趣的日子也会变得有趣。来——我为你们易容。”
“楚公子说得是。”两个丫头同声赞道。
楚南衣从身上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格格颜色深浅不同、类似泥巴一般的膏药。
当那些膏药左一下右一下地涂抹在两个丫头脸上,两个水灵灵的丫头转眼间变成了两个土里土气的中年大婶。
身为绝世神医,基于对人体骨骼肌肉的充分了解,配合着特制的易容药,楚南衣的易容术可谓天衣无缝。
两个丫头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互相看着对方的样子却不由都笑了起来。
璃月指着浅画边笑边道:“若非亲眼见楚公子施展妙手,你这般模样,便是朝夕相处我也认不出来。”
浅画也笑道:“常听你谈起楚公子如何厉害,我先还不信,今日方知楚公子果然妙手无双。”
夏云岚撇了撇嘴道:“别忙着夸他——衣服呢?还有,你们要学会中年女子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神态。”
“衣服在这里——”楚南衣早已准备好了两个丫头的行头,将一个包裹交予璃月道:“你们即刻换上,随后叫你家小姐教教你们中年女子的步态和神态。”
“为什么是我?我哪里知道……”夏云岚眼珠子一转,抗议地道:“是你让她们扮作中年女子,自然该由你来教才是。”
楚南衣知道夏云岚故意想要看他的笑话,于是把眉毛一挑,作出一脸为难的样子道:“这个为兄委实不会……不然,便这样带她们出城也罢,反正那些守城的蠢货未必看得出来。”
“……”夏云岚有点儿无语,瞪了楚南衣一眼道:“我来教就是了,但是你可不许看!”
“为兄保证……嗯……”楚南衣含含糊糊地道。
浅画、璃月到隔壁房间中换了衣服过来,夏云岚命楚南衣背过身去,言传身教地教了两个丫头中年女子的神形步态。
两个丫头本来神经皆有些紧绷,看到夏云岚和彼此的样子,不由忘记了紧张,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待两个丫头学得差不多了,楚南衣转过身道:“在城卫面前可别笑得这么开心,你们就装作两个进城为丈夫抓药治病的乡下妇人,尽量愁眉苦脸就对了。”
“记得了……”两个丫头笑着答应。
“咱们走吧——”楚南衣道:“我不能陪你们出城,不过你们无需要担心,出了城向前直行,不出二里即有人接应。这个你们拿着——”
说着,楚南衣将两个印染着红花绿叶图案的、土得掉渣的褡裢交给二人道:“这里面有干粮,还有你们路上可能用到的一些东西。这两个包裹本身,是接应之人认出你们的暗号。”
“哦……”两个丫头将褡裢挎在臂上,前一刻还笑得嘻嘻哈哈的脸上,这一刻便突然被离别的忧伤所占满。
夏云岚握了握二人的手,又捏了捏二人的脸,带着鼓励地笑道:“去吧,不要害怕,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两个丫头忍泪点了点头,跟着楚南衣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地下秘室。
看着楚南衣和两个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拐角处,夏云岚回过身,发现百合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沉静如水的目光,掩不住一丝丝复杂的涟漪。
“丫头,你是不是也急着离开这里?”夏云岚朝百合咧了咧嘴,走过去一脸亲切地问。
偌大的秘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决定趁机试探一下这个怀疑已久的丫头。
“婢子不急。”百合眸光微垂,稳稳重重地道:“只要跟在王妃身边,婢子在哪里都不急。”
“都是我不好。”夏云岚将手按在了百合肩头,微带歉意地打量着百合的脸道:“连累你跟我在这里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百合的脸上悲喜不现,淡漠至极地道:“婢子是王妃的人,王妃能过得的生活,婢子一样能过得。”
“可我已经不再是王妃——”夏云岚道:“离开了祁王府,我不再是主子,你也不再是奴婢。”
“王妃给了婢子很多银票,”百合微微抬起头道:“婢子在祁王府一辈子的工钱,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婢子拿了王妃的工钱,自然还是王妃的人。”
一句句回答,流畅得天衣无缝,夏云岚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夏云岚诚恳地道:“那些银票不是给你们几个丫头的工钱,而是感谢你们数月来对我的服侍照顾。离开了祁王府,咱们是一样的人。百合——你可以去找你的亲人和朋友,也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
“婢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百合眼眸微微动了一下,淡淡道:“婢子只愿一生一世跟随在王妃身边,别无他想,亦别无所求。”
这几句话,如果从浅画或璃月嘴里说出来,夏云岚大概不会怀疑。当然,那两个丫头不会说自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会说“小姐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朋友”。
但百合对自己明明没有多少感情,为什么还要坚持跟着自己呢?或者,她只是说说而已……
夏云岚不易觉察地蹙了下眉头,拉起百合的手,亲如姐妹地在百合手腕处握了握,笑道:“你年纪没多大,怎能说出‘别无他想、别无所求’这样的话来?百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是你的亲人,也可以是你的朋友——”
“婢子不敢。”百合的手没有动,手腕处的脉搏跳动得比常人似乎要微弱几分。
这样的搏动状态,若非体格孱弱、重症无力之人,便是内功极好之人通过脉息之法弱化脉搏跳动,以期达到隐藏武功的目的。
百合脸色红润,气息均匀,显然不是体弱无力之人。
夏云岚在心中冷笑了声,松开百合的手,面上依旧亲切如常地道:“有什么不敢?咱们年纪相差不多,我也不需要人侍候。今后你若留在我身边,咱们只以朋友之道相处便是。”
百合摇头道:“王妃出身高贵,即便离了祁王府,也依然是将军嫡女。百合不过草芥之身,如何敢与王妃交朋论友?”
“将军嫡女……呵呵……”夏云岚苦笑道:“你以为我还回得去将军府吗?”
百合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方道:“王妃跟着楚公子逃出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王爷找不到王妃,可能会对将军府王妃的家人不利吗?”
“他不敢——”夏云岚笑道:“我父亲现今镇守北疆,而北疆正是用人之际,他不可能愚蠢到以家事影响国事。再说,祁王府里不还有我那静柔妹子在么?”
“王妃说得是。”百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二夫人虽与王妃向来不睦,想必也会倾尽全力保全将军府一门上下。”
夏云岚随口问道:“百合,你没有姐妹兄弟吗?”
“没有。”百合似乎不愿多谈自己,避开了夏云岚的目光道:“婢子说过,自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那你的父母呢?你何时离开的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进的祁王府?”夏云岚不肯放松地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