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岚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有些小小的不舒服。
她并不想总是欠着别人的人情,哪怕别人不用她还,她的心里仍有些过不去自己那个坎儿。
就像司马连皓受燕烈王之恩深重,尽管燕烈王告诉他,他是自由的。他却仍然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性为他做事。
司马连皓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儿,她却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即使司马连皓意识到了,恐怕也别无选择。
保持自由意志最好的办法,除了不要有所贪恋之外,就是不要占别人的便宜、受别人的恩惠。
她决定,待右手腕伤势痊愈之后,便离开梦蝶梦,把身上的所有银票留给他,作为对他这段时间照顾的报答。
司马连皓去天武城,一去去了六七天。回来的时候,不但带回了接骨木,还带回了三十六枚千羽飞针和一口黑色的棺材。
夏云岚拿到千羽飞针,原本甚是惊喜,很想问问司马连皓是如何让老铁匠在不到七天的时间里打造出这么多的千羽飞针?但看看那口黑色棺材,又看看司马连皓的脸色,她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黑色棺材被轻歌浅醉抬到了梦蝶谷中一个风景优美的所在,司马连皓亲自动手,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墓穴,将黑色棺材放进里面,并掩上了土,立上了墓碑。
当夏云岚看到墓碑上的字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那墓碑上写的是:姬氏冷艳之墓。
她蹙了蹙眉。
原来,司马连皓说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为了带回那个差点儿害死自己的女子的尸骨。
那个女子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吗?
萧玄胤说过,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不会将她置之于危险的境地。
如果姬冷艳对他足够重要,他怎能允许燕列王让她去做苍狼国的奸细?
如果没有那么重要,又何必假惺惺地在她死后冒险安葬她的尸骨?
何况,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和这个女人共处一谷。
看到夏云岚皱着眉头满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司马连皓遣走了轻歌浅醉,声音里带着几分伤感地朝她道:“冷艳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姑娘……你不喜欢她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夏云岚负气道:“我该喜欢一个故意诬陷我的人吗?”
“她……诬陷你?”司马连皓讶然道:“为什么?”
夏云岚板着脸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过脱了一次她的衣服而已,她却拼了命的一口咬定我是苍狼国奸细金燕子,还说……还说我与燕烈王……”
提起这件事,夏云岚简直恨不得将姬冷艳从棺材里扒出来质问一番。
“冷艳不是那样的人——”司马连皓沉吟了一下,道:“或许……她只是因为那件事迁怒于你……”
“什么事?”夏云岚忍着怒气问。
司马连皓道:“你知不知道,那日你脱了她的衣服之后,曾有一个男人到过她的房间,并掀开她的床帐看过她的身子……”
“啊……”夏云岚有些惊讶,看了一眼旁边的墓碑,有些心虚地道:“是谁?他对她做了什么吗?”
司马连皓道:“祁王萧玄胤……做倒不曾做过什么,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夫君以外的男人看了身子,怎能不痛不欲生?”
夏云岚万万没想到,萧玄胤作为常常祁王,竟干出这等缺德龌龊之事。但转而一想,她立即明白,那件事的确要怪她。
那天离开祁王府,她一直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却一直没能发现跟踪的是谁。现在想来,原来是萧玄胤在亲自跟踪自己。
当她穿上姬冷艳的衣服离开怡春院之后,萧玄胤一定把留在怡春院床上的人当成了她,是以潜进房间掀开床帐……
想起这些,她略略愧疚了一下,道:“然而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痛不欲生了?”
“你觉得……你觉得那只是件小事吗?”司马连皓看着夏云岚的神色里有些不思议。
夏云岚这才想到,在二十五世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遥远而古老的苍云大陆,可能是件有关清白的大事。
她掩饰地干咳了一声,道:“她既身在风尘之中,还值得计较这些吗?”
司马连皓蹙眉道:“云岚,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虽被燕烈王安排在怡春院中接触达官贵人,但向来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而且……而且她对我一往情深,此次肯接受这样的任务,也是因为我常在天武城里走动……”
“哦……可是难道因为这点儿小小过节,就要置我于死地吗?”虽然得知姬冷艳是个洁身自好的痴心女子,想起自己所受的苦,夏云岚仍是无法释怀。
司马连皓道:“于你虽是小小过节,于她,却远非如此……因我一直不喜与怡春院中女子亲近,她便以为,我定然只喜欢冰清玉洁的女子。那件事之后,她觉得自己再也入不得我的眼,是以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也因此,才会迁怒于你……”
“原来是这样!”夏云岚点了点头,冷然看了姬冷艳的坟墓一眼,道:“一个人清不清白在心里,但自问心无愧,又岂是外界那些不可预知的东西所能玷污?”
司马连皓暗自怔了一下,看着夏云岚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方若有所思地道:“也许你是对的……可是天下女子,有几个能有这样的洒脱?”
夏云岚道:“那么你在乎吗?她既对你一往情深,你若不在乎,她又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司马连皓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夏云岚的话,却道:“咱们回去吧。”
夏云岚心里冷了一下。
他既避而不答,想必是在乎的。姬冷艳不过被萧玄胤无意间看了身子,他便心怀芥蒂,那么自己……
夏云岚昂了昂头,转身向回走去。
在他眼中,她是肮脏的吗?
他的看法关她什么事!她又没打算让他娶她。她的清白不由他来评判,也不由任何人来评判!
肮脏的是这个世界和人心——只有极度扭曲的世界和心灵,才会把被迫受到伤害的女子视为不洁。
这样的世界和人心,如同污泥之沼,散发着恶臭,将一切美好和纯净淹没……她厌恶这样的世界和人心!
他日复仇之后,她必定要设法寻找繇山灵玉,倘若有幸找到,不如在茫茫时空中去别寻一处清净所在……
想着这些的时候,司马连皓快步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走了一会儿,小心问道:“云岚,怎么忽然生气了呢?”
“没有。”夏云岚掩去了脸上不虞之色,淡淡道:“只是有些困倦罢了。”
她的清白不由他评判,但她改变不了他评判的标准。既然如此,又何必无谓地浪费唇舌?
“这么早就困了吗?”司马连皓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刚刚触着西边的山尖,时辰还早,但他又不愿拂了她的意,只道:“我送你去休息。”
夏云岚点了点头,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回到药院,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夏云岚却哪里睡得着?
她拿出了司马连皓从天武城带回来的三十六支千羽飞针,用左手配合着光能微机中的激光练习起来。
倘若不是右手腕部碎裂,她的功夫大概总恢复得前世三成了吧?
念及此处,她不由想起害得她腕骨碎裂的萧玉叶。
司马连皓曾告诉过她,离开林子后的第三天,他依照与苏青的约定,派手下人将七日剥皮散的解药送到了祁王府。
但司马连皓又告诉她,他在解药中加了一味极为霸道的慢性毒药,虽可解得七日剥皮散之毒,却会引发另一种会让人死得很难看的疾病。
这么久过去,不知那种疾病是否已经在萧玉叶身上发作?
三天抓心挠肝的痛苦,远不足以抵消她数日刑室之苦与腕骨碎裂之痛。
萧玉叶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偿还曾经对她的算计和伤害。
她记得,临别时,萧玄胤一副对她深情依依的样子,然而,对这个引起他们之间误会的罪魁祸首,他却不但不予惩罚,反而允许苏青向司马连皓追讨解药。
她早已看出,对这个嫁入青蜀国多年的堂姐,萧玄胤表面上一副冰冷淡漠的样子,实际上,却有一种皇族之间难得的信任与尊重。
即使萧玉叶将自己害得差点儿死去,他还是不忍心她去死。
如果那种会让人死得很难看的疾病在萧玉叶身上发作,萧玄胤一定会叫苏青设法救她。不知以苏青的医术,能否保得萧玉叶一命?
司马连皓此次从天武城里回来,居然没有提起此事。是因为疏忽,还是因为没有来得及……
想着这些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一阵“笃笃”的叩门声。
夏云岚装出一副浓睡方醒的样子开了门,但见司马连皓亲自端着一个木制的托盘站在门外。
托盘上放着两个瓷碗,皆在夜色灯影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一个发出淡淡的苦味,一个发出清甜的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