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凝尘轻轻按下了一根琴弦,道:“你的警惕性向来颇高,然而适才你在院中之时,本座已经到你面前,你却仍未发觉。”
不错,适才自己的心神的确如同被琴声摄住一般,除了琴声外,竟注意不到身外的一切。
当夏云岚觉察到这一点儿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你看——”夜凝尘垂目琴上,对夏云岚道。
夏云岚上前一步,顺着夜凝尘的目光看向被微微按下的琴弦,但见那琴弦如一道光丝般蓦然朝自己肩头扫来。她赶忙仰身后撤,同时迅速滚离了琴弦可以触及的范围。
“师父……”看着已经回归原位的琴弦,夏云岚半跪在地上颤声叫道。
若非师父事先提醒了叫她注意,这一下,她真没有信心躲得过。
此刻,对于琴能杀人之说,她方才深信不疑。
原来琴作为一种武器,并非只是一种艺术的夸张。二十五世纪这种功夫之所以失传,大概是因为习练古琴之人极为稀少之故。
对于她的反应,夜凝尘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坐。”
夏云岚赶忙绕过琴案,在夜凝尘身边坐下,低头认真地去打量古琴这种东西。
但见琴长约三尺六寸五分,前广后狭,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造型精美雅致,方正古朴。
琴有七弦,夏云岚大概知道,琴的七弦分别是宫、商、角、徵、羽、文、武,但具体哪根弦代表哪个音,她就不得而知了。
伸出食指,夏云岚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琴弦,一个微带颤抖的、余味绵长的声音从指下生出,悠悠地回荡在室内。
夏云岚侧过头,满脸喜悦地叫道:“师父……”
不知为何,一丝奇怪的光在夜凝尘眸子里一闪而逝,夜凝尘看了夏云岚一会儿,垂下头按着琴弦仔细讲解了一番。
夏云岚认真听着,试着按照师父的讲解去弹奏。
她的理解力极好,对声音又极其敏感,一串简单的音符弹下来,竟也似模似样。
只是,毕竟是第一次接触古琴,到后面加入左手的指法之后,便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了。
夜凝尘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修长的手带着她的手指缓缓拨动着琴弦,道:“琴心最静,慌乱乃弹琴之大忌,你慢慢练习便是,无需贪求速度。”
“嗯……”夏云岚点了点头,感觉着手下细细的冰弦和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心,一时更加慌乱了。
夜凝尘的手拿开后,又一串音符流出,飘飘忽忽,散漫无章。
夏云岚侧头瞄了眼师父,惭愧地垂下了睫毛。
夜凝尘摇了摇头,手臂忽然绕过夏云岚的腰肢,抓着夏云岚的两只手在琴弦上缓缓滑动。
轻柔如水的琴音,梦一般氤氲在室内。
夏云岚却全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
师父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师父知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有多么暧昧?
师父又知不知道自己会多想……
那淡淡的竹叶的味道,那如梦如幻的琴音,那围绕在身边的温暖,那指尖相触的电流……无不像一个个极致的诱惑。
要命的是,她竟如此享受这种诱惑。
自密林刑室中的那一夜之后,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允许任何一个男子靠近身边,可是……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近乎贪婪地依恋着这个男子的怀抱……
雪夜寂寂,琴声如诉。
似有相思不可说,辗转道于指下弦,弦中有语千千万,情深只对一人言……
纵使夏云岚不懂音律,也知晓师父此时带着她弹的乃是一首相思曲。曲中依依深情,缱绻缠绵,几乎令人柔肠寸断。
夏云岚忽然想起师父的那位妻子——那位与她的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此时,师父是否又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女子?
她曾对师父说过:“如果师父实在想念师母想念得紧,不妨偶尔就把弟子当成师母……”
可是,她真的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吗?
不,她不愿意!她的自我意识向来十分强烈,她的自尊亦使她无法接受成为别人的退而求其次。
当她被一个男子拥入怀中,她怎能容忍那个男子的心里想的是别人?
她闭了闭眼睛,委屈、嫉妒和愤怒的感觉很快代替刻骨的诱惑,紧紧攥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抽出手来,毫无预兆地推开了那双拥住她的手臂,踉跄着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
“夏云岚——”夜凝尘电光石火般拦在了她的前面,目光里满是愧疚:“对不起……”
“师父……”夏云岚仰起头,晶莹透亮的星眸直视着夜凝尘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被当成别人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我知道你很想念师母,可是弟子是——夏、云、岚。”
言罢,夏云岚头也不回地纵身而去,没有再看一眼身后目光复杂的夜凝尘。
繇山的雪是安静的,安静地飘落在千峰万壑之间,安静地染白了夜色。
世界空明净洁,如一卷素绢不着一字。
夏云岚站在峰峦之间,仰头注视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心事似五月的潮汐,在胸膛里来来往往地激荡。
她恍恍惚惚地明白了一件事——她好像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依稀是她的师父。
这种感情究竟是何时发生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她只知道,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她的心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多愁善感。
那种温暖,那种依恋,那种渴望靠近的感觉……甚至那种委屈,那种愤怒,那种不甘与嫉妒……除了爱情,难道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银面无心、白衣绝尘、霜华垂虹、见之断魂……见之断魂……
她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然而并不是。
她曾经嘲笑南宫楚楚,并自信自己绝不会是华浅浅……如今看来,是她过于高估了自己。
这件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其实说不大清楚。
也许应该庆幸,在阅尽世事、遍历沧桑之后,她的心还会为一个人而动。
也许应该悲哀,她爱上的,偏偏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心里有了别人的人。
传说中爱情能叫人心甘情愿低入尘埃,可是她明白,她可以放弃生命,却永远不会放弃尊严。
如果他不能还她以相同的爱,她宁可离她远远的,此生此世,任凭相思噬骨,亦不再与他相见。
有一天,他会还她以相同的爱吗?
她从来不是个怯懦的女子,既不惧于承认心里的感情,也不惧于为这份感情拼力一试。
也许现在他的心里满是别人,谁知道将来他的心里会不会满是她呢?
即使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夏云岚决定,为了自己的幸福,也为了师父的幸福,尽量叫师父放下过去的感情,与她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主意拿定后,仿佛一块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夏云岚张开双臂,对着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放下双臂的刹那,夏云岚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身后悄悄地向自己靠近。
不是风声,亦不是雪落的声音,倒像是一个轻功高手踏过树枝的脚步声。
夏云岚竖起了耳朵,将全身筋脉逆转,猛地转过了身子。
一道黑影,在夏云岚转身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到下向夏云岚肩井穴和哑穴点来。
经过繇山半载苦练,夏云岚的功夫早已今非昔比。看着那黑影剑指点到,她原来想要就地一滚,躲开黑影的袭击。但她突然发现,黑影用的明显是繇山的身法和指法。
是哪个师兄弟在跟她开玩笑么?
她转了转眼珠,穴位微移间,硬生生承受住了那点来的剑指。
此人力道掌握的极妙,若非她学了移穴换位功,被这一下点在肩头脑后,定然既不至于毙命,亦足够她两三个时辰一动不能动。
原以为这位仁兄点中了自己的穴道,就会“哈哈”一笑,揭下脸上蒙面黑巾,得意洋洋地说几句“掌门弟子不过如此”的话。
然后,自己就可以活动活动手脚,告诉他“掌门弟子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料,此人既没有“哈哈”一笑,也没有揭下蒙面黑巾,反而一把将夏云岚扛在了肩上,向紫微峰方向快速掠去。
夏云岚大是疑惑,本想点住此人穴道,问问他要将自己带往哪里,去做什么?
但转念一想,此人也是繇山的人,若被自己制住,定然一口咬定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届时,不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打草惊蛇,使此人下次行动越发小心。
为今之计,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此人究竟目的何在。
念及此处,夏云岚绷紧了身子,装作被点中穴道的样子俯在此人肩头一动不动。
此人功夫甚好,扛着夏云岚如履平地般跃过了青鸾峰到紫微峰之间的铁索桥,而后向左一转,向紫微峰后山掠去。
走了段路,此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夏云岚往地上一放,腰间扯出一条黑绫,结结实实地蒙住了夏云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