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从夏天开始。王宝石他们到学校,也是仅仅为了和伙伴们聚齐了,就出发到大江的沙滩游泳场,玩去了。那里很大很大,是全市大多数中学生的集中地。
王宝石只和他们同学被夏雯紧急招到学校一次。原因是,别的派学生要揪斗陈老师,说她是资产阶级权威。而夏雯是“保皇派”、保陈老师。夏雯叫王宝石、陈四、还有袁丽等等人:“你们把住门口。谁也别让他们进来。就说我们让陈老师写检查呢,别干扰。”夏雯让陈老师坐在桌子跟前,给她纸笔,装模作样写;让别的几十人围住门口,以壮声势。果不其然,揪陈老师的人来了,为首的是韩广文。他小人得志,在很多革命口号的掩盖下,要理论那一年换座位的事。
陈四开口就骂道:“你他妈的找病啊!消停儿的得了。你们再敢来作死,看见没有!”说着,操起来一根棍子。
还真有一个,晃上来,要掰扯什么什么理。袁丽将陈四推到旁边,窜上去一个“电炮”,登时那小子佝偻着腰,捂着老二,不能动了。这是袁丽头一回将所学用于实战,她就会这么一招一式,她哥哥也就教了她这么一招一式,防身没用上,在这却大显身手。挨“电炮”的,就是昔日在楼梯上往袁丽身上撞的那小子,是别的班的“班棍儿”;为此事,还引起了两个班的男生打群架,此时在场的都是彼时的两班人;只有韩广文“叛变”到了他们那一伙,充什么什么“司令”,反正他是官迷,有官就当。
韩广文很害怕,没了司令的谱,赶紧解释。
陈四说道:“这么好的天,上沙滩玩多好。都让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搅和坏了。”
韩广文赶紧说:“你们先去。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跟他来的人见宝石和陈四还尚且未动手,他俩,是冰球队兼足球队的头牌,是上了场就不要命,非争个你输我赢的主;恐怕夏雯这里人多势众,且都是拿得出手的“名人”。一个女将就都这么厉害,袁丽更是班花,如今长刺了;她也是校队里的速滑一姐,总跟男生一起训练,野。惹不起躲得起,拖着挨“电炮”那小子,都作鸟兽散。撂下韩广文一个人,他向来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攀强附恶;立时就丢下“司令”的乌纱帽,归顺了,上大江玩去了。其实,他怕水,去了也是给大伙看衣裳,那他也乐意,攀附吗。
忽然。有一天,宝石妈妈正在班上,忽见新兰跑来告诉:“妈!你快回家看看吧。我三哥出事了。”宝石妈听了一惊,差一点晕过去。却是一旁的大潘阿姨,问道:“这丫头。你慢慢说,到底咋的了?”新兰急急忙忙说道:“我三哥让他们同学背回家来了,脚上还缠着纱布绷带。还一个人跟着,不认识。韩大娘叫我喊我妈回家。”宝石妈即刻放下活,起身往家赶。后头跟了几个工友。少时到家。
一进大院,就发现情形不对,自己家门口围着许多小孩子向里张望。她心说,完了,宝石闯了大祸,让人家找上门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到得门口,孩子们忙给她闪开路。她进屋一看韩大娘也在坐,还有张大婶和赵大婶也都在,正陪着一个媳妇说话,媳妇身旁还有个十多岁的小子。宝石躺在炕上,一只脚满是纱布,缠到脚脖子。立冬、乔西、鲁南、罗北等等同学陪着宝石。一看宝石妈来了,赶紧让到一边。
韩大娘笑着给宝石妈和那个媳妇介绍认识了。
还未等坐下说话,那媳妇就拉着宝石妈的手,说:“大姐,幸亏你家孩子,要不是他救了我儿子,我这个儿子早就被大江给吞了。这功夫我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真的感谢你啊!真的感谢你儿子啊!大姐。”宝石妈听了如此说,仿佛能听见心“咕咚”一声落回到肚子里。也没顾得上韩大娘让大家:“都坐下,慢慢说。”就直来到炕沿边,看儿子的脚。宝石忙两手搬着膝盖,举着脚,说:“没事。妈。就是让玻璃茬子扎破了,不要紧的。”
宝石妈看他并无大碍,如卸重负,恢复了常态。这才跟众人谦让着坐下。那媳妇紧挨着宝石妈坐在炕沿上,紧紧握着宝石妈的手,无限感激地说道:“大姐,听我说。今天我夜班,白天就领孩子上太阳岛玩玩,玩着玩着孩子的游泳圈就让水流冲跑了,他就往回够,哪知道,一下子就进去了!冒了两下头,没影了!我就喊人。跟前也没有像样的大人呢!只有我这样的几个女人看孩子,远远地倒有几个男人在树荫下边喝啤酒呢,那哪赶趟啊!急得我呀,直蹦!这功夫,赶巧,你儿子划船从那儿过……。”宝石妈插话,问宝石和他们同学:“你们哪儿来的船?”同学们赶紧说:“大伙凑钱,两角钱一小时,租的。”
那媳妇又说:“幸亏你儿子紧划几下,把船靠过来,一个猛子扎下水。哎呀!我就看见我儿子脑袋露出来了。阿弥陀佛。他还活着,手还往天上乱抓呢。岸上一大帮人都看见了,听他们说了,我才明白,是你儿子在水里往上擎着他,硬是一步一步走到浅地方来的。就这样,我儿子捡回来一条小命。你儿子的脚,就是那时候扎出来一个大口子。”
众人才长出了一口气。跟着来的厂子里的人,方才告辞,赶紧回去报平安。
韩大娘还不失时机地夸奖宝石:“这小子,平时就机灵,遇事不慌,比大人有主意。”
那媳妇又说道:“当时,我一看,那个血淌的,止不住哇。我是咱们省医院的外科大夫,按说比这个严重的伤见的多了,可是让我的孩子一闹腾,早懵了。老半天才把血止住,紧急包扎了一下。他的同学就轮流背着他往汽船码头跑。过了江,雇三轮车就到了我们医院,是我们科主任给他缝的针,缝了七针,创口清理得也彻底,还打了防止破伤风的针。拿回来的还有消炎镇痛的药,都是最好的。我明天一定来,给他打针换药。大姐,你放心,我保证他两个星期就能欢蹦乱跳的。”
“我放心。”宝石妈笑道:“他平时也总是磕磕碰碰的,没关系。倒是还得麻烦你来打针换药,让他自己上医院就是了。”那媳妇赶紧说:“啊不能动!得好好养着。我还要买几只鸡给他补补血呢。”宝石妈高兴地说:“补什么补。小孩子,长得快。这也是他赶上了,出点力是应该的,不值得谢。别娇惯了他,将来不能为国家出力。”
韩大娘笑道:“他儿子一上大江游泳,她就连打带骂的不让去,一点也不响应主席的号召。这回怎么样!你儿子给你添了多大的光彩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家谢一谢你还拦着。别听她的,你明天就买一个老母鸡,看她给不给她儿子炖了吃。你有这么个儿子,你偷着乐吧你。”接着,她又说立冬等等同学:“学校里有什么事,来告诉宝石一声。”同学们总上宝石家玩,知道韩大娘的身份,都答应着“是。”又说:“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家去了。”韩大娘也笑道:“走吧。一会儿,我们也走。倒出来空儿给老王家的,叫她再狠狠地揍她儿子一顿。”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石妈送同学们到小院子门口,又说了一番:“谢谢你们背他。再过五天就放下个月的粮,就有白面了,我给你们烙油饼吃。”等等感谢的话。看着他们往外走的背影,她突然看出来,他们这帮孩子,的的确确长成大小伙子了,看那个步态,那个身形,都是小伙子的模样了。因家里还有客,她赶紧又回屋里来。
那媳妇拉着宝石妈的手,又坐在炕沿上,夸奖宝石:“你儿子水性了不得。船划得又快又直。他和他的同学们,都是好小伙子,节骨眼上管用啊。没有他和他同学,我今天就完蛋了。”宝石妈妈笑道:“夸奖了。小孩子阶,胡闹还行,都没有正经事。”那媳妇又夸宝石:“你儿子坚强,有钢。缝针的时候没打麻药,这样好得快,跟他商量了。他忍着疼,声都没吭。我见过多少老爷们都龇牙咧嘴直哼哼,疼的受不了。”
宝石妈看那孩子怯生,拉过来哄着,问:“十几岁了?几年级?”等语。又问那媳妇:“几个孩子?”那媳妇答道:“这是小的。他上边还有个闺女,十七了。”接着,五个母亲就唠起来孩子,抱怨,怎么样不上课,不升学,不分配,没人管,都耽误了。一天比一天大了,耗费越来越多,没办法。等等家常牢骚话。
那媳妇看看宝石家座钟,不好意思的笑道:“已经晚了。今天我夜班,我不去接班,上一班就不能下班走人。大姐,我非走不可了。明天,我来给他打针换药。”众人起身送她。宝石要起身尤未起身,她按住宝石,说:“今天夜间,可能有一点疼,是正常的伤口反应,不要紧,受不住了,再吃止痛药。我明天来看你。好吗。”
宝石妈携着那孩子的手,大家唠着嗑,走走停停好几起,才到大门口,韩大娘和两个大婶,也陪着送客人。宝石妈看那孩子发蔫儿,就跟他妈说:“这孩子准是吓着了,给他叫叫魂,你会不会?”接着又传授给她:“你在他睡着的时候,拿你家的饭勺子,磕打你家的上边门框子,喊他的小名,说,孩儿啊,来家吧。叫叫魂就好了。”跟着,众位母亲都奉献了治惊吓的偏方,有说画符的,有说上药铺买药丸的。大家道了珍重,她母子二人去了。
宝石妈和韩大娘、两个大婶往回走,都要回家做饭。宝石妈谢了她们的辛苦,她们便各自回家去了。
宝石妈回到家,一进自己家小院,有几个溜进来的孩子,正趴在窗台上和宝石说话,见她回来了,就往外跑。宝石妈正是脸上光彩心里高兴的时候,就拦着他们,说:“进屋说去吧。”那些孩子还是愿意在窗外说。宝石妈便进屋,坐在炕沿上,问宝石:“疼吗?”宝石实际上有点疼,可他说:“不疼。很好的。没事。”宝石妈又问他:“叫啥扎的呢?你也不知道。”宝石说:“肯定是玻璃瓶子底。我当时能感觉出来,一踩上去我就知道不好。”说到这,见妈妈脸上有些不安,心想,要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一点。便笑着告诉妈妈事情的经过,说道:“实际上,在水里mo着一个肉呼呼的东西,也很吓人的。”窗外的一个大孩子就问他:“mo着?你看不见吗?”宝石笑道:“大江里,水深的地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我mo着他了,才看着个人影,比见鬼还吓人哪。那小子一下子就把我脖子搂住了,抱得那个紧,倒把我按下去了。我因为只穿了一个游泳裤,身上滑,一挣,就脱开了身。我的手还抓着他的手腕子,不敢撒手,怕再也找不着他。我好不容易才换了一口气。他还乱动,不动还好点。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正好从后边抱住了他的大腿。突然我的脚够着地了,感觉是个陡坡。这时候我的气就不够用了,我要换气就得撒开他,那就得重新抓他,找得见找不见就不一定了。我就抱住他使劲使劲往坡上走,走几步就看见亮了;又紧走几步,我就露出头来了;把我憋得,快炸了。我把他扔下,他在半腰深的地方还挣扎呢,我只顾得过来喘气;过来几个大人,把那小子弄上了岸。”
宝石妈问道:“到底是哪个地方破了呢?”宝石就用那只好脚,比划着讲给妈妈听。
正说着,宝石妈妈工厂里的人来了一大帮,老的,少的,上的,下的,挤了一屋子。都说:“下班了,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宝石妈张罗着让众人都坐下。炕沿,椅子,凳子,都不够坐;又叫新兰拿小板凳,马扎子,也不够坐;又叫上邻居家借,被众人阻住。彼此谦让一番,才让头头,师傅们坐下了;地下靠墙,还站了一溜人。宝石妈欢喜得合不拢嘴,把儿子怎么样救了人,怎么样负的伤,说给大伙听,还加进来不少自己的感受,说:“他长这么大,尽叫人操心来着,大伙也跟我着急。这回可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啦。也让大伙替我高兴高兴。”
大潘阿姨,赶紧抢着压住众人的声儿,说:“这回,咱俩更得轧亲家啦。别人不行抢。”说得大伙笑起来。大概,他们平日里有礼尚往来,说:“给他买点好吃的,增加营养。”纷纷拿出钱,或者掖在宝石的枕头下边,或者硬塞给宝石妈。他们的做法,符合当下看望亲朋好友家中病号的规矩,也有互相帮助的意思。
这里众人又说了一些闲话。
宝石又听见大潘阿姨提起来轧亲家的话,心里很不自在。她家那个姑娘,宝石认识,常见面,身材比夏雯还高,比袁丽还棒,远远不及她俩好看之万一,外号叫“栾大胖子”。
宝石躺在炕上,掂量着这些,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