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海里有禁渔期。黑龙江的山上、特别是兴安岭,也有防火期;不准上山作业,不准明火,不准带火进山。现在下雪了,防火期已过,能进山干活了。
王宝石所在的班,整编的时候就是预备进山干活的,今天他们进山。
一大早,王宝石和罗北就捆扎好了行李,同在一个宿舍的人,趁上食堂吃饭、顺道帮他俩拿到食堂门口。现在的食堂,不但是生活中心、政治会议中心,还是交通中心,外出的人们都在食堂门口等车。先来的老屯里的人已经把行李、工具一类的东西都放在食堂门口,人在食堂里暖和着,一边抽烟一边闲唠。吃了饭,王宝石和罗北与一同上山干活的知青李勇、陈四、段守碧、林森四个人,在大宿舍等车。
一会,老屯里的一个人开门喊道:“车来了。上山的走了!”
大家一齐动手,将他们四个人东西往出拿。
出门一看,哪里是什么车。原来是一个拖拉机拉着的一个大爬犁,这个爬犁也有汽车大箱板那么大。它用脸盆粗细的树干造的,从山上往下拉木材比车好使,上坡下坡,斜坡,沟沟坎坎都不在呼,车能翻,它不翻。北大荒习惯把拖拉机也叫车,这个车的车长是老薛,他在副驾驶位坐着。邵副连长亲自开车,他上山去看看有多少去年困在山上的木材,需要多少车能拉回来。他和老薛回头看着人们把行李、吃的粮食、锯、斧子、抬木头的一套家什,都装到爬犁上了。人也上来坐好。有经验的老屯的老职工都挤着坐在爬犁后边,李勇、陈四、段守碧、林森、罗北、王宝石等人还以为受到了优待,在爬犁前边坐下了。邵副连长一加油门,人们一晃,车上了田间道,不要命的跑起来。这个怪物跑快了,挂5挡,大油门,人追不上它。
王宝石看见夏雯、袁丽她们女生在宿舍门口,目送着这一车人。上山干活也是个十分好奇的事情哩。
跑不多远,王宝石他们发觉不妙。那些个拖拉机履带卷起来的土、雪沫子直往后扬,落在身上、帽子上、脖子里,还眯眼睛。想往后挪挪位,太晃,怕掉下去;喊这个怪物停住,驾驶室里又听不见,反倒是进了一嘴土。还是屯里的老职工老刘看见了不对,随手抓过来一个土豆,撇过车头,邵副连长才发觉情况,将车停住。
陈四站在地下,三角眼瞪着,脸起来横肉,拿帽子边拍打身上的土沫子边道:“妈的。告诉一声啊!”他走到后边,说坐在最后边的老职工:“装呢?前边去!”因屯里人惧怕他能打架,据说会摔跤,哈尔滨来的人里都摔不过他,屯里人都不敢惹气,一声不吱,前边去了。老刘也要动身,陈四按住他,没让他起来。
林森惯会跟这种强人的班,挨着他坐下了。段守碧、罗北也挤了过去。也不知道李勇是真正统,还是装正统,背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坐在原地不动。情之太过,大家没心思搭理他,都脸朝后,缩脖子,埋下腰。王宝石很为难,只往后挪挪位,系住了帽耳朵,一眯,算了。
拖拉机继续跑。到了山口,这家伙突然慢了。原来,山道上会突然有一块大石头隐藏在雪里,能硌坏了链轨板,大冬天的在外边修车,不是好玩的。拖拉机扭扭捏捏,左一个弯、右一个弯,到了。
来打前站的,赵头、老孙、老孟、李拐子,听见声音,都站在地窨子门口,等着。
大家往地窨子里倒腾东西。
赵头,是班长,是“深挖小组”甄别过的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是唯一挂班长衔的老屯里人,早年从山东老家投奔过来。
老孙,是地地道道的原住民,贫下中农。他没看见过火车,这在18连,还大有人在。
老孟,是18连原住民里唯一服过兵役的人。他外号叫“孟姜女”,因他在葫芦岛当过炮兵,一说话就显摆见过世面,常常提“孟姜女庙那嘎达……”因此得名。
李拐子,是半个贫下中农,“深挖小组”说他姥姥家是小地主。他腿略残疾,外号叫李拐子,在山上做饭。
柳指导员是这么说的。只有三个半贫下中农。
赵头说:“行了。别干别的。先上楞场,装一车木头,让车走了,再干别的。”
这一帮人都是常常在山里干活的人,不用吩咐,个人拿个人的家伙什,往山上走。王宝石他们初次来到山里,看啥都新鲜,也要跟去,赵头说:“你们不用去。把你们的东西先铺排好了,赶明天再干活。”大家都刚到山里,什么都好奇,非要去,赵头也就不管了。
王宝石他们坐爬犁上去,一会就赶过了地下走道的人。他们才知道坐爬犁不如走道得劲——小树条子刮脸,处处得留神,特别是前边的人拿胳膊一挡,树条子抽回来就更疼。他们学习贫下中农,赶紧纷纷跳下来,不遭这份罪了。
赵头说的“楞场”,其实就是一个开阔的空地,四外堆着一堆一堆的整整齐齐的原木,就是“楞场”。一堆,在山里叫一楞。黑龙江有好些县镇地名就叫“高楞”“西北楞”。大概就和一楞一楞的原木有关。他们来到这个楞场,这些个楞的木头真不少,都是没来得及拉回去,困在山上的,这在山里很平常。只有趁大地封冻,不陷车,才能把它拉回去。回去或者成材的,盖房子;或者不成材的,烧火。
邵副连长下了车,指挥着老薛前拉后倒的摆好了爬犁,息灭了火。
人也来齐整了。
赵头随手一指说:“先装这一楞。”
就有老刘、老孙两个人,过去,手使“搬钩”,合力一搬,“噗噗通通”,就骨碌下来一棵原木,他俩又摆正了它,看两边都能站人了,他俩才闪到旁边。
接着,走过来八个人,分两行在木头左右排开,一边四个,分别手持一杠、二杠、三杠、四杠,两个卡钩,两个“把扪子”,均匀地站好了。
赵头说:“搭钩。”这一句话极富有山东味,好听。顷刻间,只见他们随手一搭,一付抬大木的架子就搭好了。只听赵头唱号子道:
“哎嘿嗨呀。”注意的意思。调子悠长,末尾紧收声低藏。
“嗨——。”众人应声,是知道了的意思。也有人发嘿、呃、嗨音。像乐队里管弦打击中高低音,全了。
“哈腰就挂嘞喂。”赵头唱道。
“嘿——。”八个人都弯下腰,有四个人把两副卡钩牢牢地勾住木头。
“掌腰就起呗!”这是直起腰的命令,快,重。
“嗨!”他快,他们也快。众人都直起腰来。
“往前就走哎!”相当于他喊一二三。
“嗨!”相当于他们都喊四。都开始迈第一步。
“哎嗨嘿!”又都迈了三步。
“嗨!”又迈了一步。
“走走!走走!”
“嗨!”
“头一回呀。”
“嗨!”
“慢慢来呀。”
“嗨!”
那棵大原木就在他们八个人中间,极有韵味的走将起来。他们的脚步,短促,坚定。到了爬犁跟前。
赵头唱道:
“甩甩尾儿哎。”
“嗨——。”众人往爬犁跟前靠了靠。
赵头这回不唱号子了。说了一句山东话:
“哈腰。”
众人一齐弯腰。那大木头“咕咚”一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