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坐在那日她离家前坐的石凳上，桂树上已经没有金色花朵飘落，斑驳的月影落在他的身上，寂寥又忧伤。

    心隐隐的疼了起来，展凤飞轻掩窗户，坐到床边，傻傻的想起那日展元承抱着自己亲吻额头的样子，连同小时候美好的回忆一起袭来，让她无法呼吸。

    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展凤飞直挺挺的躺倒床上，睁大眼睛想着。

    好像她捂住他的眼睛那一霎那，心中的某根弦被触动。当自己的手指挡住他温柔的眼神时，竟然忍不住想去亲近，想学他当初，亲吻他的额头，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原本可以光明正大的问他：为什么不快乐？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非常喜欢飞儿？

    可是看着他的唇角，竟然无法说出口，只因为那个美丽的公主，她的嫂嫂。

    已经任性了那么久，自己不可以再轻易去伤害。

    他们都是最重要的人，默默守护自己的人，怎么可以轻易去破坏这份情感？

    也许是自己病了，原本不该想这么多的，只要他和自己身边的人都好，那便安心了。

    明日便要见太后了，睡吧。

    轻薄的阳光夹杂着清新的空气，从半掩的窗中闯进屋里。

    展凤飞拥被坐起，睡眼惺忪的眼神渐渐清澈：“早上了呀。”

    自言自语的说完，楼梯处便传来脚步声，小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醒了没？”

    门吱呀的打开，小岚探进半个身子来，手中端着木盆，见展凤飞已经起了，笑道：“小姐还是卯时必醒，呀，这窗户怎么开着？”

    小岚放下木盆，掩上朱红色的窗户，埋怨道：“还是春天，小姐也不怕受寒，再说别家小姐哪有睡觉时敞窗开门的？”

    “是，是。”展凤飞嘴中应着，脸上浮起笑容：“谁让小岚昨晚不帮我关窗的？”

    小岚掩窗的动作一滞，随即转身，正要说话，展凤飞立刻摆手说道：“好啦好啦，是我的不是，总不能什么都要别人照顾，对不对？”

    本想唠叨几句的小岚，听了这话之后，竟然眼圈发红，低头细细的说道：“小姐，小岚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以后……以后一定不会疏忽……”

    展凤飞拿着热巾帕捂着脸，没发觉小岚的异常，声音带着笑意从巾帕下传来：“小岚，你还是那样认真。又没有责怪你，我是说实话罢了……有的时候，一句话，要人付出的，是一辈子。我还拜托老爷给小岚找个好婆家嫁了，享享做妻子和母亲的幸福呢……怎么了？”

    展凤飞巾帕还握在手中，却看见小岚满脸泪水。

    “小姐……小姐，别说了。”小岚背过身去，吸吸鼻子，忍着心里说不清楚的酸楚，“这辈子，小姐走到哪里，小岚便跟到哪里，不要再丢下我了，求你不要丢下小岚了。”

    “小岚。”展凤飞看着小岚瘦削的肩头不停的抽动，心中升出一股软软的疼来：“小岚，每个人都要自己学着去生活啊，喏，我也想一辈子都和小岚在一起呢。”

    小岚回过头，楚楚可怜的看着展凤飞：“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不仅仅是小岚，还有展府所有的人，都不想再分开。”展凤飞扬起嘴角，认真的说道。

    “那小姐不要去皇宫见太后。”小岚拉住展凤飞的衣袖，眼泪汪汪的说道：“好不好？”

    “太后？”展凤飞失笑，拿着巾帕擦着小岚梨花带雨的脸：“这和太后有关系吗？”

    “小姐，在你身边这么久了，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小姐心中所想，”小岚抓着展凤飞的手，有些哀怨的低下眼：“自从你回来之后，便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虽然会一样的笑，但却看不清你的心。小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想看见这样的小姐。”

    “小姐，”猛然抬头对上展凤飞的双眼，小岚鼓起勇气说道：“小姐不要倔强……去皇上身边吧？他会保护你的……”

    “小岚说什么呢？”展凤飞咕噜着抽开自己的手，将巾帕浸进热水中漫不经心的揉着。

    “小姐，昨日我在侧堂听见皇上和老爷的对话，皇上在给你时间考虑，若是你再拒绝，只怕对展家和小姐都不利。”小岚急切的按住展凤飞的手，几乎又哭了出来：“小岚求小姐了，听他们说苏格一定要将你带走，弄不好，弄不好会发生因你而发生冲突，到时候……到时候都乱了……”

    “卿本佳人，即便不言不动，便能惹起纷争战乱。”

    “朕为你处理好摩尔国的事情，你做这天下的后。”

    金轩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展凤飞捏紧拳头，眼神瞬间变得如子夜的天空，无尽的黑。

    小岚一怔，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从未见过小姐这样的表情，沉静，却没有温度。

    眼里的笑意还未褪去，便被冰冻在眸中。星光般璀璨流转的眼神，蓦然凝固，一片深深的黑，夹杂着让人不敢碰触的神秘力量，将她的话语和大脑冻结。

    “小岚想多了。”几乎是一瞬间，展凤飞恢复原先的神态，笑意流转：“不过还是谢谢小岚啦，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担心的。”

    其实不值得你这样担心的。

    说这样话的时候，展凤飞心中一痛。自己不过是被人遗弃的孩子，若不是展家的呵护关爱，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处境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半年前，她还快乐无忧的做着她的展家五小姐，半年后，她便卷进那个叫蓝笑尘的传奇女子的故事中。

    从族长说起蓝笑尘开始，她便敏锐的察觉到，蓝笑尘消失的那年，正是自己出世之时。

    虽然自己说过，不在乎姓什么，不想多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任何一句话。但是，还是想能见到她一面，不管她是自己的母亲，还是一个也许只是巧合的陌生人。

    皇宫，和她半年前初来时一样，廊檐曲折，宫女侍卫几步一见，却觉得越发冷清了。

    笙荷原想陪同展凤飞去见太后，突然身体不适，便吩咐嫣儿领展凤飞去皇宫。

    走了半晌，嫣儿突然停下，指着前面一片桃树说道：“太后每年春天都会在桃林中的落红亭赏花。”

    “赏花？”展凤飞看着被风挟持的花朵，四处纷飞。

    桃花吗？竟然会在宫中种如此多的桃树，真是奇怪。

    “太后最喜欢在春天来这桃园了，不过站在这桃林里，好像自己也变成仙女了。”嫣儿嘻嘻笑道，她原是笙荷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几日来和展凤飞早就闹熟了，说话也没遮拦起来。

    嫣儿和太后身边的丫鬟很熟，只是使了个眼色，便带着展凤飞走进桃林中。

    桃花漫天飞舞，枝头的疏落的花朵下，绿叶已经长出。看来再过几日，风雨一扫，桃枝上再也赏不到如此艳粉了。

    太后正似睡非睡的支肘看着日渐凋零的桃花，突然见桃树间人影一闪，一个湖绿色衣衫的女子隐现其中。

    太后猛一激灵，刚才是做梦吗？又梦见了那个一笑倾国的女子了？

    不觉竟然紧张的站起，定定的看着桃林，不敢眨眼，生怕自己惊走了林中人。

    展凤飞扶着花枝，随着嫣儿穿过桃林。

    前面果然一个石亭，上面刻着三个字“落红亭”，两侧写着“十里桃花十里落，一笑红尘一笑堕”。

    石亭上着紫衣高冠的华美妇人正是太后，此刻她的眼神落在展凤飞的身上，似是。

    “奴婢拜见太后。”嫣儿先行一步，行礼道。

    展凤飞也屈膝行礼，对上太后失神的眼睛。

    “展凤飞？”太后长长出了口气，眼中有一丝眷恋和失望，似是被人扰了好梦。

    “展凤飞拜见太后。”

    “你们都退下吧。”太后轻轻挥手，嫣儿和身边的两个侍女低头退走。

    “这边来坐。”太后招招手，展凤飞顺从的坐了过去。

    “这桃花再几日就谢尽了。”太后叹着气说道，“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太后，要赏桃花，还须山野，您该出去走走了。”展凤飞看着太后有些憔悴的面容，微笑着说道：“半年前，太后的气色如这桃花一样。”

    “这宫里是憋闷人，自从笙荷出嫁之后，更冷清了。”太后理着衣袖，淡淡的说着：“皇上又忙于国事，后宫未纳，想找个人说话都难。”

    “好在还有人惦记着哀家。”太后转头看着展凤飞，抿嘴微笑：“不过你今日来该不是陪哀家聊天的吧？”

    “太后想要聊天，飞儿岂敢不从？”展凤飞也抿嘴一笑：“若是太后不怪罪，便从这桃园聊起吧？”

    “桃园？”太后闭目思索，似乎在想着从哪个地方说起，她知道展凤飞会来找她，只是原来以为她会在这桃花谢尽的时候来宫中。

    似乎整理好思绪了，太后睁开眼睛，亭外落花如雨，亭内人比花娇。

    她看着展凤飞，身边的少女如从瑶台坠落的仙子，摇摇晃晃的从她记忆深处走出。

    “哀家原本并不喜欢这种随处可见的花朵，但是二十年前，因为一个女子，爱上了桃花。”太后的表情很温柔，似乎在回忆着温馨的往事，“所以种了这些桃树，便成了桃园。”

    “是纪念吗？适才飞儿看见这落红亭柱身上写着‘十里桃花十里落，一笑红尘一笑堕’，也是太后亲手所写吧？”

    “呵，随手而写，也没多少意义。”太后轻描淡写的说道。

    “飞儿在想，能让太后挂念的女子，应该如这对联所说，一笑红尘一笑堕。”展凤飞娇俏一笑，眼中带着隐约的凝重和认真，“飞儿真想知道这样的女子，是否便是江湖所传言的那个人呢。”

    “除了她，还会有谁？”太后从容一笑，从何时起，自己能这样平静的触及那个名字了？她知道展凤飞会来找她，如今既然来了，她想知道什么，自己也不想隐瞒。

    “太后，那个女子，现在哪里？”展凤飞轻声问道，她的眼神又变得深沉，如同黑色的大海，吞噬所有的情感。

    “她……她本来就是误入凡尘的神仙，现在应该回到天上了吧？”太后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忧伤，被风卷走。

    果然……果然……

    展凤飞呼吸一窒，胸口难言的疼痛终于按捺不住的四处满溢。

    墨黑的眸子因痛而泛出异样的色彩，展凤飞闭上眼睛，她能听到风穿过桃林，能听到花朵坠地的砰然响声，能听到灵魂破碎的喑哑声音。

    “这样啊。”展凤飞复又睁开双眼，眼眸清澈纯净，一片粉色的花瓣打着转落在石桌上，翻了两翻，又飘落地上

    “也许是这样的吧，”太后感觉到某种悲伤，突然不忍心说出实话，她顿了顿又说道：“其实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生是死。不过依照她的性子，更可能是寄情山水，做了个世外游仙。”

    一瞬间，除了风从枝头穿过的声音外，桃林异常静谧。

    “那么，可能还存在着。”展凤飞的语气似是问，又像是肯定。只要有可能，那便是希望，就不能放弃。

    “或许还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吟诗弄剑，快意人生呢。”太后嘴角微微一扬，说道。

    “太后，那么飞儿这样的存在，是否会给自己身边的人带来伤害？”似乎是放下心中大石，展凤飞语峰一转，对上太后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飞儿只怕不能再待在展府了，所以请太后下旨，将展凤飞的身世公布于众，从此展凤飞与展家再无关系。”

    “展家对你有养育之恩，为何……”

    “正是因为展家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才请太后下旨。”展凤飞丝毫不忌讳的看着太后，自己一直苦苦维护的幸福终于要结束了：“太后该知道苏格的阴谋吧？若是以我为借口，只怕不是红颜祸水的罪名，若是波及展府，后果非同寻常。”

    “如此说来，展家上下都是皇上的左右手，若是因此事而招惹言论，即便皇上会力排众议，情势也对展家不利。苏格要是趁机造势，金主国因展家姐妹内忧外患，那便岌岌可危。”太后略一思索，心中暗暗佩服展凤飞的远见，但是要她下懿旨……

    “太后英明，若是因我和姐姐，而让展家背负里通外国，背叛朝廷的罪名，还不如赐我一死。”展凤飞握拳，看着桃枝低压，花朵漫飞：“若是苏格进军，朝廷百官黎民百姓会对展家舆论施压，而展家一旦获罪，礼部尚书，吏部侍郎，边陲将军需重新安置，那时，朝野虽不至于混乱，但对摩尔国却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皇上力保展家，众人不明真相，皇上也会大失人心，那时，并未展家罪与赦问题，而是金主国的人心所向。”

    “说的好！”

    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展凤飞一惊，转头看去，金轩遥正好整以暇的站在她和太后的身后，露出恶魔般的微笑。

    “皇儿？”太后也很吃惊，这个时候，该是他忙着公务，不会来桃园里的呀。

    “孩儿是怕母后孤寂，特意过来陪您。”金轩遥坐在桌边，看着展凤飞一脸呆怔，又笑了，这个丫头平时不是挺机灵聪明的吗？这会看见自己又成傻瓜模样了，也不知道行礼，不过他曾经说过，以后见面，不必行礼跪拜。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呢？”金轩遥一副愿听高见的模样，定定的看着展凤飞。

    “不知道。”展凤飞无奈的笑道：“不是皇上，不知道皇上的想法，说什么也无用。”

    “朕曾说过，只要你做这天下的后，便什么也不用担心，如今，朕再问一次，你可愿意？”金轩遥把手伸到展凤飞的面前，沉声问道。

    太后脸色一变，阻止道：“皇儿……”

    “皇上，如今展凤飞还是摩尔国的王妃，没有与苏格解除婚姻之前，皇上再提此事，便是夺人qi子，若皇上不想被天下人耻笑，请收回刚才的话。”

    金轩遥修长有力的手在她的面前定住，看着展凤飞波澜不惊的眼睛，他危险的眯起眼睛，突然伸手捏住展凤飞弧度完美的娇小下巴，探过身子，一寸寸逼近那张让人疯狂的脸蛋。

    “皇……皇上！”太后从未见过儿子这样的眼神，失去一贯冷静的黑色眼眸盛满了狂乱与阴鸷，让作为母亲的自己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那眼神击碎。

    展凤飞抬眼扬眉，对上金轩遥的眼睛，清澈的眼里没有丝毫畏惧和避让。她讨厌那日婚殿上手足无措的自己，如今，面对金轩遥，终于心平如镜。

    终于，金轩遥在离她脸蛋两寸的地方停住，高挺的鼻子几乎碰着她的鼻尖了。因为距离太近，展凤飞的瞳孔微微收缩，可以看见金轩遥眼中倒映的自己。

    “你这幅表情，是那个男人教的吗？”金轩遥一直想着当她再次面对自己的时候，会如那日婚殿上一样无措迷茫，还是变回以前意气风发的小侠女，怎知从昨日一见，到今日相会，她都一副淡泊安静的模样，竟让他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

    “若展凤飞改变，便是因皇上而变。”展凤飞眼中涌起笑意，她轻轻拨开金轩遥无力的手指，一字一顿的说道。

    “因我？”金轩遥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如今在太后面前把话说明白，或许对你我都是好事。”展凤飞站起，对太后深深一拜，说道：“展凤飞原不想冒犯太后，虽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如何，但太后应该是最为清楚展凤飞身世之人，所以，请太后如实告知……”

    “哀家累了。”太后打断展凤飞的话疲倦的说道，“明日会下懿旨，明日之后，你与展家再无瓜葛。”

    说完，太后便站起，微微拂袖，对金轩遥说道：“皇儿，你随我回去吧。”

    “母后怎能轻易下懿旨？”金轩遥冷笑一声，看了展凤飞一眼，说道：“若是她身世不明，无故从展家脱离，旁人怎会信服？既然她如此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母后不妨透露一二？”

    “你……”太后压制住心里的不快，但是面上还是露出不悦，她不知道金轩遥究竟想做什么，虽说他说的有道理，但是难道看不出她不想说出真相吗？

    不想看见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陷入悲伤和仇恨，不想让她恨遥儿……

    “太后，请告诉凤飞姓什么？”展凤飞抬头看着太后，星眸中闪过一丝悲伤，自己曾对大哥说过，不在乎……

    曾经对那个温雅的男子说，那些逝去的，失去的，无法追回的，不想去徒劳的抓住。

    如今一问，背叛了那时的心，也将自己彻底颠覆。

    只希望太后不要说，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日一过，她便离开展府，离开这些是非恩怨，重新让自己快乐起来。

    太后的嘴角抽搐，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白……”

    似乎这一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太后颓然跌坐在石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