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却几乎是在瞬间,西北的天空上就跃出了火辣辣的太阳。升腾的湿气汇合着扑面而来的阳光,在空气中形成了一股热浪,熏蒸着这座夏日里的都市。
连续两天的连绵阴雨,弄得人心里烦躁,欧阳文觉得气压低得令人窒息。钱丽娟虽知道欧阳文因何而烦躁,可一时半会又没什么好办法来舒缓他的心情,只好暗暗地跟着叹气。
吃罢晚饭以后,天也黑了下来。钱丽娟阻止了欧阳文想继续钻进小书房的想法,拉住他说:“别闷在你这乌烟瘴气的书房里了,跟我出去走走吧。”
欧阳文说:“去跳广场舞?”
“今天什么也不干,就是陪你散散步,你看雨过天晴了,外面的空气多好啊。走吧、走吧,还犹豫什么啊。”钱丽娟不由分说,拉着欧阳文胳膊就往外走。
下了楼感觉没有风,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虽然还是有点热,不过空气确实是清新了不少。
钱丽娟说:“我发现你现在有点不一样了,很容易患得患失。”
欧阳文扭头问:“是吗?”
“嗯,别想这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关系啊,天又塌不下来。”钱丽娟说。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就走出了小区大门。拐上人行道以后,钱丽娟扭头看着欧阳文说:“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啊!”
“我怎么没精神了?”
“那你笑一个我看看。”钱丽娟有些调皮地说。
欧阳文也打趣道:“笑什么笑,捡到钱啦。”
钱丽娟挎住欧阳文的胳膊说:“哎,你还记得吧,咱们谈恋爱的时候,在街上我挎你胳膊,你都要甩开,假模假式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可是一到没人的地方,你又粘了过来。还记得你当年那个死样子不?”
见欧阳文仍然没有开心的样子,钱丽娟不肯罢休,干脆紧赶几步快速走到欧阳文前面,转过身来面朝欧阳文倒退着走,同时嘴里还哼起了歌,以此来逗欧阳文开心。欧阳文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周围,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们。旁边几乎没有行人,欧阳文这才看着钱丽娟会心地笑了。
钱丽娟笑着正想跟欧阳文说什么,突然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欧阳文意识到了钱丽娟的惊恐,同时看见一道耀眼的光线在钱丽娟脸上一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就被钱丽娟猛地推了出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听见身后响起“砰”的巨大的撞击声。与此同时,自己的头部和整个腰间也不知道撞击到了什么,剧烈地疼痛使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等到欧阳文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病床上了,整个腰腹部都被绷带缠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头部是一阵阵的疼痛。
“醒了?现在哪里难受?”
是胡安刚在问。欧阳文现在根本没心思和任何人说话,从他清醒的那一刻,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出事时的场景片段。他现在非常明白,当时是出了车祸了。他记得自己有一段苏醒过来的时候,120的医生正在把他往担架上绑,他忍者剧痛拼命扭头寻找钱丽娟。可是围观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于是他就挣扎着大喊:我老婆呢?先救我老婆!可是丝毫没有用,没有人理会他,医生们直接把他塞进了救护车。
欧阳文隐隐约约记得,就在医生把他往救护车里送的时候,他透过人群的缝隙,似乎看到了地上有一团什么东西被一块白布盖着的。难道……欧阳文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给摧毁了,他不敢想了。
欧阳文问胡安刚:“钱丽娟呢?”
胡安刚说:“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去叫医生。”
“钱丽娟呢?”欧阳文又问。
“现在初步诊断你的情况是,三根肋骨骨折,脑震荡,可能脑部还有少量积血。准确结果要等片子出来以后才能确定。”胡安刚说。
“钱丽娟呢?”欧阳文再问。
胡安刚定神看了欧阳文一会儿,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你先配合治疗好你的伤,其他的暂时就别操心了。”
欧阳文不问了,从胡安刚环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态里,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喘不过气来,心口疼得要命。等到自己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盯着胡安刚说:“钱丽娟现在在哪里?你帮帮我,我要去看看她。”说着,欧阳文就挣扎着想起来。
“你别动。”胡安刚摁住他,眼圈红着拼命地摇着头说:“你现在不能去,你不要去,你不能看。”
欧阳文听明白了胡安刚话里的意思,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了下来。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她其实是可以逃开的,她真傻,他不跑,却推开了我,她……”
胡安刚双手放开了欧阳文的肩膀,轻声说:“你安静一会儿,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胡安刚走出病房,他关上门并没有离开,而是回手紧紧拽着病房门的把手,生怕有人会闯进去似的。不一会儿,病房里就传出了欧阳文压抑着的哭声,让人听着心如刀绞……
第二天,李子林急急忙忙的来到了病房,问了一些欧阳文身体的基本情况以后,李子林说:“肇事车辆已经逃逸了,他们走访了目击者,说是一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我现在正要求他们,全城调出所有有用的监控,一定要抓住这个家伙,我就不信他会长翅膀飞了。我就是有一点感到奇怪,你们当时是走在人行道上的,那车怎么会直接冲上人行道去的。按理说,要是车辆失控,就一定还会撞到其他物体,车辆会有很大的损失,他是没法逃逸的。”
欧阳文这两天也在想这个问题,而且心里也基本有了一点谱子,他对李子林说:“我有一个直感,这件事或许跟龚自成有关联。”
李子林惊问:“你是说,这次车祸是蓄意冲着你来的?”
欧阳文说:“我没有直接证据。”
“我知道了!”李子林竖着眉,牙齿紧咬,腮帮肉显出一道道楞子。
欧阳文在医院住到第十天的时候,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有个三四天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就在当天的半夜,彭立祥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一帮人带着推土机、挖掘机要强拆厂房。欧阳文脑袋“嗡”了一下,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对彭立祥说:“你先带人尽量阻止,我马上过来。”
等到欧阳文赶到工厂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围墙被冲开了,精加工车间已经倒塌了大半,装配车间也被挖掘机掘开了一面墙。
废墟边,已经有十几个家住附近,听到动静以后赶来护厂的工人,正紧张的看着走来的欧阳文。其中有一个工人捂着头,看样子是受伤了。欧阳文赶紧上前询问伤势,在知道了并无大碍之后才松了口气。
彭立祥说:“没办法老板,我们实在拦不住,他们人太多,手里都拿着长棍子,好像还有一把猎枪。”
欧阳文扭头看彭立祥手指的方向,推土机、挖掘机以及大批的人已经“轰隆隆”的走远了,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任然停在不远处。欧阳文对彭立祥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其他的事你不要管了。你现在要做的是,明天一早首先是要稳定住工人的情绪,然后带着大家把还没有被压住的设备拉出来,全部搬运到你租的新厂房去。这些被压住的设备,等村委会来看过之后,再组织大家一件一件扒出来,也全部运到新厂去。能用的就继续用,损坏不严重的,尽量想办法修理。以后你要开始逐渐独挡一面了。”
可能是由于来的时候赶急了,交代完所有的事情以后,欧阳文感觉到肋骨有些隐隐作痛。他环视了一遍自己亲手一块砖一片瓦建起来的工厂,觉得自己该走了。
在经过那辆黑色轿车比较近的地方,轿车闪了几下大灯,接着一光头模样的人打开门走了下来,同时,借着轿车的顶灯,欧阳文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驾驶室里坐着的龚自成。欧阳文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车。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上午,欧阳文走进了公墓,他径直来到刻着“钱丽娟”名字的石碑前,盘腿坐了下来。欧阳文从包里掏出一瓶酒和两个酒杯,一个摆在墓碑的石阶上,一个摆在自己面前,打开瓶盖都斟满了酒。然后,对着钱丽娟的名字说:“钱丽娟,告诉你一个消息,龚自成和二光头都被抓起来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制裁。终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完,欧阳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欧阳文就这样和钱丽娟说一句话喝一杯酒,一直把一瓶酒全部喝完。最后,竟然靠着碑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傍晚了。他侧着脸,用手轻轻地顺着一笔一划地抚摸着钱丽娟的名字说:“钱丽娟,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要走了,可能很久以后才会来看你了。”
欧阳文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弯腰拔掉了一颗墓碑座缝里长出来的小草,转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墓地。
在贵州黔东南的一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大山里,有一座建在山顶上的小学。三间木头屋,一个不太平整的篮球场大小的泥巴地操场。学校里一共有十八个混年级上课的学生,只有一位已经六十多岁的民办代课教师兼校长。
因为这个老师和他的学校曾经上过中央电视台,便有了陆陆续续慕名而来支教者,这些起先踌躇满志的支教者,像走马灯似的,少则三个月,多则坚持半年,便又唉声叹气地离开了这里。所以,学校也习惯了,来者欢迎,去者也不挽留,一切顺其似然。
这一天,学校又来了一位中年老师。老师长着一头卷发,鼻梁正中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黑痣。第一天代课的时候,卷头发老师说他姓欧阳,是一个复姓,就像大家都知道的司马光砸缸里的司马一样。孩子们就问,老师能在这儿待多久?老师说他不走了,就陪着孩子们长大毕业,然后争取把他们都送出大山去继续求学。
渐渐的,孩子们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老师,因为老师常常会教他们一些课本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还会告诉他们城市里孩子们的生活趣事。
岁月如梭,欧阳文来到这里,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由于一场全国性的“撤点并校”运动,学校里的孩子都去了离这里二十几公里的镇上读书。老教师也恋恋不舍的回家种田去了,这座山顶上的小学只留下了欧阳文一个人。
老教师有时也会回来看看,带点酒肉和欧阳文一起聊天,每回临走的时候,都不忘好心劝欧阳文早点回城里去。欧阳文只是笑笑,却依然故我,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这份宁静的贪恋。晴好的夜晚,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操场上,仰头静静地看着满天的星星。他觉得,在这儿看星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仿佛离得很近,就像整个人都融进这么干净的天空里了一样。
这两天不知为什么,欧阳文会不经意间会突然想起卫莉来,想起他在地震后的废墟里给卫莉唱的那首歌——洋娃娃,快长大,长大好去走天涯。泥巴墙,青竹瓦,找个朋友过家家。洋娃娃,你去哪,去哪都要有个家。风儿吹,雨儿打,躲进家里都不怕……
坐在学校操场的边缘,可以远远的看见半山腰处蜿蜒而过的一条窄窄的公路,它是这片山里相连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有几辆破旧的屁股冒着黑烟的中巴车,每隔一个小时左右,会轮流着从这里驶过一趟,偶尔会在这里的山脚下停一下,丢下或者带上一两个山下村子里的人。这些都和欧阳文没有关系,他只是看看风景而已。但是,这两天欧阳文的心里总有一种预感,这中巴车的某一次停留,会与自己有了关连。
又有一辆中巴车缓缓地开过来,来到在山脚下的时候,停车放下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人下车以后,先是环顾了四周一遍,接着,那男的向欧阳文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和女的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两人便一前一后沿着上学校的唯一山路登上来。欧阳文眯起眼远远地看去,心一下子拎了起来。虽然离得很远,但这分明是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走在前面带路的是胡安刚,跟在后面的居然是卫莉!
欧阳文一骨碌站了起来,向山下使劲挥了挥手。这时候,胡安刚和卫莉显然是看见他了,也回应着向山上挥了挥手。紧接着,卫莉加快脚步超过了胡安刚,几乎是小跑着一路向欧阳文奔了过来。
欧阳文的双眼无法自制地模糊了,朦胧中,就看见卫莉奔跑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