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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屋山头的那座辗磨房(3)
    李歌满平时忙碌着,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这病着闲了,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平时他把戏班当成了终身的事业,可是现在戏班的生意似乎大不如从前。

    最得意的弟子胡麻子早不唱戏了。回家种田打麻绳子,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长的标准,没有一个是麻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胡麻子跟外公住一个村,就隔一条沟。沟里没有水,却长满了灌木青草,怪吓人。沟上搭着一座桥,只有三根树棒子,还不是连贯的,走上去只摇晃。想起过那桥时害怕得不得了,却又总要不断的去过过它的心情,真是特别有趣而刺激。

    外公门前也有条沟,沟里有水。外公总在沟里扳鱼,扳筝子高高大大的,迎着太阳光,搬起来的鱼虾也闪光。那时有扳筝子的人家不多,一个扳筝子可养一家人。外公不在青苔村当会计了,就在村里当了食堂保管员。那可是比会计更肥实的职务。空闲时还可扳扳鱼贴补家用。所以,外公一家从来就不缺吃喝不缺钱用。所以,外公一直希望父亲能在家陪伴他的女儿,我们的母亲,而不去唱戏了。

    父亲也想退出戏班,只是不敢跟李歌满说。那可是他终生的心血,唯一的成就。父亲如果退出的话,戏班唯有解散。这是李歌满在生不愿看到的。也是父亲不愿看到的。

    李歌满病重时,有话对父亲说。祖母就把父亲叫来。家里一时气氛紧张。二叔二婶子,父亲母亲,四叔小姑,包括姐们,都穿戴齐整来到李歌满的房间。他虽是祖母娘家的一个外人,却是陈家的大恩人,大家早把他当做了亲人。他即将离开人世,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一想平日他对大家温润的点滴,没有不掉眼泪的。队里好些人也守护在李歌满门前,或多或少带着点悲伤,毕竟他为大家伙做了那些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外人,还未到老死的年纪。连秋景那样的女子都暗恋他,好多美貌年轻的女子都喜欢过他,他怎么就不结婚呢?外人真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更无从猜测。

    但有一个人心中对于李歌满的病,既难过又高兴,更有种羞辱如负重释的复杂着,这人便是祖父“陈千岁”。前不久总是对李歌满说自己会比他活得长久的陈千岁,不想他终生的敌人那么快就要死了。他心中既紧张又惆怅。其实他不过比自己长四五岁,还够活上一段岁月,怎么说死就死呢?而自己早该死,却这样要死不死的活了大半辈子。唉呀呀,唉呀呀,这人生啊,人生啊,陈千岁在内心感叹,既感到人生的茫然亦感到人生的广阔。人死了就百了,看我满哥的人生啊。陈千岁想一阵,哀叹一阵,不知是为了李歌满还是为自己。

    但看见李歌满叫父亲母亲进房间说话,陈千岁心中又拘谨起来。拘谨到一定的程度就崩溃了。素日安静地没有一丝声息的陈千岁,再也忍不住了,如疯子一般捶打自己。他心中恐惧李歌满跟父亲说什么?他害怕什么?会有什么惊人的遗言留给他的子孙吗?无疑祖父恐惧哪个遗言会揭穿所有真相,会毁掉他陈千岁的终身乃至后代子孙。想到这里,他彻底崩溃了,疯狂地从躺椅上滚下来,想去李歌满的房间,想对李歌满说……

    总之哪天陈千岁发狂了,直到李歌满落气了,队里的人把棚子搭好了,父亲二叔小姑他们都披麻戴孝,眼睛哭得红红的。陈千岁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终身最大的敌人死了,对他再也没有威胁了。他也自觉活着不再有任何意义。浑身虚脱了一般。但祖父既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多安静,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大家不会注意到他,哪怕他多疯狂,疯狂的从躺椅上滚下来,折腾地将己分成八节八块,也没有人感到惊奇。人还以为他是为李歌满的死痛哭流涕呢?

    这时候小姑靠近他,慢慢地慢慢地把祖父从地上扶到躺椅上去。慢慢地替他檫干净身子与泪水,轻声的叫着,爹,你想吃点啥。

    祖父便哀叹:“我想喝鸡汤,满哥真傻,不喝鸡汤了去死……”于是小姑便去给他熬了罐鸡汤。那可是陈千岁今生喝过的最舒畅最香美的鸡汤。临死前他还记得那鸡汤味,想喝那一样的鸡汤了去死,只可惜还没喝到,就命归西天了……

    李歌满的葬礼盛大,方圆几百公里的人都来了,地区文化馆,县文化馆的都来了。花圈摆得比后来祖父葬礼上的还要长。有好些暗里佩服爱慕李歌满的妇人,也托自己的后人来给他送花圈。这么说吧,李歌满是地方上的风云人物,且后续有人。这个后人是谁,无不成了传奇。祖母出生武术世家的往事被揪出来,我们的幺舅爹与李歌满的往事也被揪出来,还有祖父与李歌满的恩怨,与友打卦的旧情等等……无不被人传说的比传奇还传奇。他们期待着某种刺激而真实的结果,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只是最终李歌满下葬了,陈家还是那样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陈千岁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仍当他安稳的“千岁爷”。

    李歌满死后,父亲就将父子戏班解散了。这就是李歌满的遗言。原陈千岁以为李歌满跟父亲说什么了呢?李歌满说,他不在了,戏班就不用撑下去,再说戏班没啥前景,在外唱戏辛苦,又不会转成公家人,家里人也跟着辛苦,不如把戏班解散了。成家的回去跟家里人好生过日子,未成家的也好回去成个家,象胡麻子大师兄一样好好养几个儿子,过把人的生活。那些什么道具戏服的就留着做个纪念不要卖掉。往后节日婚庆可为乡亲们免费表演一曲,乐一乐,温习温习,到自己念想起它的时候,不至于生疏。李歌满还说了很多,似乎还是不大明白自己在这个世上怎样活的,后人又会怎样的去看待他?他向父亲表达着这种内心的惶恐,然后就渐没了声息。

    父亲从李歌满房间出来时,眼睛肿得象电灯泡。李歌满不仅是他的恩师,还是教育他成人的“父亲”,本来父亲多年前就拜了李歌满为恩爷了的。可李歌满的一切即刻便成了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