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大哥多是病在大嫂娘家了,怎么这些天了,还不回来呢?这冬去的春来了,都去了两个季度?母亲,你不去大嫂娘家看看么?大哥肯定是病在那里了。”祖母掐了下,真有一个多月了,再听小姑这不长好嘴的婆花子一说,心里还真没了底。父亲一往身体就不好,玉树临风的蹁蹁起舞,戏台上倒是风情万种,别具一格。戏台下这样可不太好。加以这两年又在干活,病了也不希奇。
于是祖母决定去外公家一趟。前一天就备着,无非卷烟,豆子,自己开荒收割的,晒干了藏在袋子里,来年拿出来走走亲戚。乡人走亲戚都这样。当然还有新做的好看的鞋子。只是祖母自觉得不好意思拿着母亲做的鞋去外公家。过完年,即使这样的豌豆巴果都不多了,走几户人家都差的,实在令人一莫触展。祖母自在昏暗的灯光下叹息。还是拿了几双鞋装进袋子。
一大早,祖母还没来得及出门,二婶子的父亲倒背着个糍粑赶早到祖母家来了。
水田乡里真不同啊,不愁饭吃,还有糯米打糍粑。而旱田乡里的人家。一般不打糍粑,打的也是几家一起打个天把。至于象祖母这样的家庭,打糍粑简直就是梦想。
这不,竟然有了一个糍粑,真把小姑喜坏了,心里只道,幸得几个小婆花子没回来,要不连汤我都没得喝。小姑见着这个糍粑,就如见着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钥匙一样高兴。而祖母见着这个糍粑,却如见着十八层地狱的死鬼一样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春来一大早,她二亲家要来?是二媳妇回娘家告状说陈家没粮食吃,没打糍粑么?还是她自己素日对二媳妇有不好的地方?她父亲来问罪于我?祖母忐忑不安的。忙端过一把椅子给她二亲家父坐。二亲家父不发话,她也不发话。那时的人都有些拘礼吧,闲扯了半天,都未说到正事。眼看就正午,二婶子从田间干活回来,一见她父亲,就知事儿不妙,忙问:“我大嫂发生啥事了?”
祖母做梦都没想到,她二亲家父是为她大媳妇来的。一时也不知道母亲发生了啥,忙问她二亲家:“俺秋香乍的了?”二婶子的父亲这才叹了口气说:“不是秋香,是章蓝,你快备一辆牛车把他拉回来,家里乍安排的就安排吧。你大亲家叫我来把个信给你,你大儿子病在那里,不得起床了。”祖母一听,傻了眼,说不出话来,昏了。二婶子又是捏又是掐的,折腾了好半会,才醒。醒后,二话没说,就直奔外公家去。
在那里,祖母见到了她瘦骨嶙峋的大儿子,这哪里还是她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大儿子啊,分明就是一具骷髅。于是抱着父亲大哭:“我的儿呀,你这是啥的了,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母亲在旁边掉眼泪,捏着父亲的手,纵有千言万语只是哭不出来。祖母却从母亲手里夺过父亲的手,边夺边骂道:你个狠心的婆娘,老公病成这样就不会回去把个信?你个闷古佬倒闷成了这样……
外公见状忙过来安顿祖母,然后就将父亲怎样犯病治疗的经过一五一十说给祖母听。
原父亲来外公家没三天就病了,肚子如虫钻一样的痛,饭也吃不得。再过二天,水也喝不得。人见着瘦。外公急了,把父亲送进了医院。不想一住就是一个月,因为父亲的肠子穿孔了,要动手术。原以为动过手术就没事了,没想切除的那节肠子又生变了,还特别的厉害起来。青苔镇的医院都不要了,外公就将父亲弄到荆州医院。医生说父亲是肠癌,整都没整数,就是肠子切完了,也不会好。叫母亲与外公把父亲拉回来,有好的给他吃,有啥心愿未了的,帮他了,好安排后事吧?
这就是视土地如生命的母亲迟迟未归的原因。
母亲深爱着父亲,即使父亲死了,她也还要回他那个大家,替他养育姐们,替他孝敬父母,把叔姑抚养成人。这是父亲在病中一再与母亲谈到的话题。父亲不忍母亲承担起这些,叫母亲回娘家里或再嫁人家,别再回他那个大家了。父亲也知道祖母这些年是怎样苛刻母亲的,虽然最近有些改观。也知道母亲为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度了多少孤寂不眠之夜。父亲总觉得愧对母亲,无颜再要求母亲。想母亲白天干活晚上做鞋,一通宵一通宵的不睡,都为什么?母亲听罢父亲的话,只是清淡的笑,不哭也不恼。而她心底却更坚定,那就是无论怎样,她都会回那个家,做完那些父亲未曾完成的事,尽到父亲未尽完的责任。就这样,父亲与母亲在外公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那是他们结婚以来相聚最长的一段时光。
就因父亲的病,外公往后都没有翻身。几个舅爷情形往后不大好时,总以此向外公发难。日后,外公年事已高,舅舅们也与父母关系逐渐淡漠。至今,姐们对舅舅们的回忆都是模糊的。至于鹿女和我,弟妹们就更模糊。
唯一令人无法忘却的是某年冬天,大舅到我们家来拉黄麻。那时乡村不种棉花,就种黄麻,秋天割泡,冬天剥晒,很麻烦。天冷了,母亲在刮着冷风的江边剥黄麻,剥了好些日子,手指头都冻破了。可洗干净晒干收藏在家不久,大舅就来借,说是冬闲了,要打些麻绳子挣点过年钱和春上农田开支,名誉上借,实则不还的。父亲明知没还的,也没多话,就让鹿女牵着牛,赶着板车,将黄麻借给了大舅。
大舅赶着板车,鹿女牵着牛,两舅甥在故河口柴林间的那条小路上踩着厚厚的雪,嘎吱嘎吱的走。鹿女的嘴里只顾冒热气,不跟大舅说话,对于大舅的问话也不理睬。在她幼小心里,大舅就不该拉她家的黄麻,它该就留在家里卖钱给姐们交学费。鹿女知道她有三个姐姐在读书,下面还有我一个哑巴妹妹,父亲身体又不好,家里并不比大舅家好过。大舅这样做,完全是乘火打劫。临走前,小姑,大姐都交代鹿女,在路上一定要把话跟大舅说清楚,开过年来春上,一定要把黄麻钱还来,否则,就不认这个大舅了?
故河口柴林一片枯萎,空旷的河滩小路上,一老一少说着话。老的说:“这世上还没有不认舅的,无论舅做错了什么,都还是你的舅?”少的说:“如果舅不守信用,就是不认。”老的凄然地说:“真是你娘养的,不亲娘家,只亲婆家的家伙……”少的愤然地说:“我娘养的又怎样,我娘怎么只亲婆家,不亲娘家?我娘还怎么亲娘家,每年的黄麻都是你们拉走了,去年是二舅,前年是三舅,今年是大舅,你们还是舅吗?我就是不认你们这些舅。”
大舅听了,气得不得了,迟年春上赶老早就把黄麻钱还来了,从此几年里,都不跟父母往来。但父亲从不见舅们的意思,每年过年还原带着姐们去舅舅们家拜年。
外公对父亲的赏识一直比对舅舅们的多。只是不想父亲会这么短命,父亲总归还是女婿,人家的儿子。要死也只能死在他自个家里。外公很悲痛,消尽了力气,走不动。于是就托二婶子的父亲去祖母家把信。
祖母得知就哭着跑到外公家来,直扯着外公的衣服,要外公还她儿子,还不停的骂母亲。就祖母看来,她才是神仙,可救父亲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