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叔的女友书英死去的第二春,肖立红探亲带回一个城里姑娘。穿着身绿色军装,戴着军帽,英姿飒飒。也扎着两把长辫子,不过她的长辫子被卷了起来,成了两个揪达辩。拿着把锄头在肖伯母门前的台坡上锄草。一锄两个揪辨哒就一哒,真是惹人喜欢。肖伯母一说起,就开心得合不拢嘴。其实肖立红在乡下也有个初恋,叫黄圣婴。与书英是邻居。但不知后来怎么就没相好了?
三叔的女友埋进了土里,立红的新女友却带回了家,多么不同的人生。可立红并不高兴,藏在房间哭。整天整天不出来。
他那叫四喜的弟弟,从小就有病,他参军时,就病得厉害,瘦瘦的鸯鸯的。长得却十分清秀,穿着身军装,几神奇。那军装是肖立红从部队搭回来的。在四喜的梦想中,有一天他也会如大哥一样去参军,到部队学习,然后留在部队生活,就不怕饿肚子,也就会有钱治病。四喜得的病是现在的糖尿病,吃得多,饿得快,还瘦得厉害。吃过几碗饭后,就兴奋得把那空碗敲得清响。可巧的是无论怎么敲,碗却一次也没被敲碎过。
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碗敲得清响?开始他并没有这个习惯,病情加重后才有。先是慢慢的一只筷子敲,没有多大声响。如他唱歌打的慢节拍一样。因为他极喜欢唱歌,唱的也好听。后来敲着敲着就用两只筷子,也只是轻轻的,如他唱歌时的双拍一样。符合他心中的某个音符。再后来,就失去了控制,敲得天响,如打鼓一样。或是他的病情益越发严重了?
四喜喜欢唱歌,也乐意给大家唱歌,人们早听惯了他的歌声,听那鼓声仿佛听他唱歌一样,起初还是欢喜的。只是后来敲得那般厉害,大家就不喜欢听了,一听到,心里就蹭得慌。以为他会就此倒下去,死在饭桌前。
他家住在堤外面的河滩上,旁边有块树林。天热时,他进树林里歇凉,总会掉着嗓子歌唱,歌声飘过堤道,全队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嗓子非常好,唱的歌很好听,只是有些忧郁。或因病着的缘故。他比立红小五岁,快成人了。可自觉得总没力气,他有许多梦想,可似乎永远达不到。他总是想,等我精神好些了,再去做,可精神总是一日不如一日。
望着树林里玩耍的小伙伴,他远远的站着,想去又不敢去。每走过一个老农,他都要问:“大伯,我可以跟他们一起玩吗?”大伯说:“孩子,当然可以,你去啊。”而他自己却犹豫,等到另一个大妈走过身,他又满怀希望的问:“大妈,我可以跟他们一起去玩吗?”大妈心疼的说:“孩子,你去呀,没人嫌弃你的。”是啊,他多想同他们一起玩,可自从懂事起,他就吃的比人家多,长得比人家瘦,走路总拖不动脚步。哪里能跟小伙伴一起去玩呢?他多么羡慕那些活蹦乱跳会飞会蹲的淘气包们。被家人骂得狗血淋头,还玩得不亦乐乎。他总梦想着自己有一天终于好了,有力气了,也就能象那些淘气包们一样会飞会蹲,惹长辈们骂。
只是无论他揣着多么美妙的梦想,终究还是一日日的瘦弱下去,直到瘦得如一把钢材。即使如此,他亦穿戴齐整的,目光炯炯。从来他都没想过自己有天要死去,只想终究有天,他会好,会参军,成为一位军人。
起初,人听他说想去参军,都不当回事,还怪里怪气的说:“你这样子呀,能当兵,鬼都可以了。”小孩子们也取笑他:“象个铁汉,还想去参军?”铁汉就是瘦骨如柴的意思。往后铁汉就成了他的外号。但铁汉真不愧是铁汉,从不气妥,只要有点力气,总是穿得齐整,走得笔挺。时间久了,待他再说想当兵或去参军的话,大家就很痛惜的说:“好啊,好啊,当兵好啊,象你大哥一样今后当个军官。”
只是当他吃完饭,把碗敲得天响的时候,人都知他活不长久了。他自己也似乎聆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他不想听到那个声音,由此把碗敲得天响,好淹没那个声音,他就听不着,就不担心死亡会靠近。可死亡还是一日日的靠近了。突然有一天,故河口的夜晚寂静了。于幽暗的夜幕中,于啸啸的树林中,再也听不到那种声音了。人们默然来到他的家,用个白匣子将他装好,埋葬了。
铁汉是典型的化生子,十四岁。太小的死了,不会闹心,太大了,不为真正的化生子。只有这个年岁,是真正的化生子,死了叫人断肝断肺。人们都跟在他身后哭。只是埋葬之后,就无人再哭了。因为故河口有个风俗,死去的化生子葬下后还哭是不吉利的,家里又会出一个化生子。
所以肖立红藏在肖伯母的屋里哭他的弟弟铁汉,乡亲们并不喜欢。他少回家,还是部队干部,肖伯母也是村上干部。队里的人家无不安置饭菜为他接风洗尘。以冲冲气氛,免得他把那死去的铁汉哭回来,哪个还得安宁呢。
以前故河口有个传说,一个女子死了,她男人每夜藏在房间哭,哭啊哭的。有天他的家人回屋,就看见死去的女子在厨房里做饭。吓得家人清喊出鬼。而女子听着声音,哞地就不见了,只剩男人还伸着头朝外面张望,边望边叫:“在哪里呢?哪里呢?我怎么没看到?”
由此往后故河口人就规定,死去的化生子从下葬之日起,无论多么亲的人都不能哭。哭的话,会把死人哭回来,家里就不安宁了。有的甚至在家操床搬柜,整夜都不消停。吓得人是有家不敢归。比抬床的小鬼厉害多了。那样的鬼被故河口人称做恶鬼。
所以肖伯父肖伯母以及肖立红的新女友,都劝他出去走走。再说乡亲们的盛情怎能推却。当兵的比公家人还受人敬重。可玩归玩,吃着喝着,傍晚回家又要哭一场。因为立红又从乡亲们口中听到了有关他弟四喜想参军的事……
四喜从小就仰慕他,憧憬有天象他一样当个兵。这是队里人早都知道的。那个时候,哪个孩子不憧憬着当兵啊。只不过长大了有别的方向了。先前写过,那时参军的条件非常高,社会背景要求好,家庭成分要好,贫下中农才可,身体也要好。四喜成分都好的,只是个病秧子,能去参军吗?
人一听说他要参军去,总笑话他,别是做梦了吧?听人这样说,他挺郁闷的,一段时间变得极孤僻,也不大唱歌了。身体不好,当个文艺兵总可以吧。可是人说当文艺兵也不行,当兵的身体要特棒,你这样的,怎么都不行。
但有某个太阳高照,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打仗时,他会上前去望着。他心中非常想加入他们的战斗,那可是当兵最切实的演习。只是那些健康的孩子们会将他摔倒。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没有力气,摔倒了,爬都爬不起来。他很想跟他们说,他也能打仗,能当指挥官。可是孩子们根本不理会,或许根本没看见他。有个老农经过,他就走上前去跟他说:“大伯,我长大了就去当兵,我想穿那身军装,跟我大哥一样,您老说,行不?”大人听了很心酸,就说:“四喜,你若真想参军去,就快快好起来,等你大哥回来了,就带你去。”
四喜听了,便很快乐的跑进树林里去,又开始唱歌了。声音总是深情而忧伤,又特别的清幽。都不知他哪里会唱那么多歌。山歌,情歌,军歌,都会唱。要不是如此病着,他该是队里最优美而文雅的唱歌王子。他以为自己真的会好起来,每天都兴高采烈的,直等着某天他大哥回来了,带他去参军?没想他大哥回来了,他却死了。
每每听到乡亲们说这些,肖立红就忍不住失声痛哭。新女友怎么劝,也劝不住,肖伯母也劝不住。他心底的悲凄或许不只为着四喜,而是为着乡村里每年怀揣梦想而离去了的少儿们。那时真的死个小孩子太寻常了。都因那时农村的医药水平太差了,医术落后,随便一个病都可将人的生命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