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已是微醺，一切仿佛也失真。

    “西西，嫁给我好吗？”

    眼前帅气的脸，细长的眼底泛着波澜。装着轻松，却又紧绷着一根弦，分明控制不住眉毛的微微抖动。

    她还看到了人群中三两笑吟吟的熟悉脸孔，欢呼着，尖叫着，满怀期待地举着DV记录这难得的一刻。

    “那就失真吧。”她想。

    脑海竟然就像大海一样，波浪呼啸一眩，翻涌流回到三年前，依然清清楚楚。

    时间——2011年2月13日，地点——黎城二中行政办公室，人物——那天正是她18岁生日。

    鹿西真是欲哭无泪。

    高二就决定了出国留学，高考变成了个过场。在同龄人都埋在题堆里半死不活的时候，她只要轻轻松松地准备考雅思，保证期末考试成绩及格就好了。

    然而，鹿鸿肩——她的父亲上个月接到了升职调任到黎城的通知。刚搬完家，鹿爸就把鹿西送到了位于远郊的二中——大名鼎鼎的省重点，军事化管理，全日制寄宿，俗称“黎城第二人民监狱”。无数反对无效只得缴枪投降后，鹿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捡来的。

    办公室里看起来很柔软蓬松的黑皮沙发却坐得她腰都要断了，墙上挂的也是最老土的棕木框银指针大方钟，叮叮咚咚，忍不住昏昏欲睡。

    沙发另一头还坐着一个女生，微胖，白皙，怯怯的。她一抬头，正迎上鹿西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眼，便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你好，我叫纪水。你也是新转过来的吗？”声音像水乡小调一样甜糯。

    鹿西向她点点头，“鹿西。”

    本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了，却没成想对方把她以为的“结束”误以为成一场对话的开启。

    “你好瘦啊！”纪水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艳羡。

    鉴于过去前18年都是独来独往，没有和小伙伴一起爬过墙打过架，也没有陪同龄女生一起去过卫生间买过八卦杂志，鹿西实在是不擅长这种女朋友间的亲密聊天语气。不过还是不忍拂了对方的兴，就任她絮絮说着。表面上跟着微笑，其实实际上早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鹿西你有没有看最新的网剧《黑暗使者》呀？我真的好喜欢男一号薛维啊，美颜盛世，把腹黑神探活活演成了一个霸道总裁！还有啊，他……”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老旧的门倏地惊叫出声“吱——”。老门的哀嚎还在继续，门外的人已经踏进来了。

    冬日的晨阳刚刚露了个影，屋里仅有的光亮现在也被来人挡住了。

    “左主任，您早！”坐在门口瞌睡的教学秘书忙不迭地起身，站得太急，膝盖都撞到了桌角。好像痛觉一直延伸到了头上，半白的头发都抖了。

    真是夸张。

    “早。”

    声音很平和，没有一丁点波澜起伏。

    鹿西忍不住转头。

    高瘦，一张轮廓明晰的脸，短发黑而浓密。棕色的长大衣简洁挺括。漆黑的瞳仁深不可测，冰冷而疏离。好像他能看穿一切，又好像不屑于为之。

    这么年轻，也能当级部主任？

    似乎对方并不是没有感觉到鹿西怀疑的目光，只是并没有理会。

    “我叫左向渡，负责高三实验班的英语教学和班主任的工作。纪水，鹿西，我知道你们之前的成绩都很好。但在这里，一切从零开始。在我的班里，只有一点要求，就是engaged(投入)。”

    依然是不带一丁点感情的平铺直叙。他是机器人吗？

    “知道了，左老师。”两人应声答。

    “纪水，你先拿了校服回宿舍吧。鹿西，你留下。”

    什么？还没开始上课就要开始训话了？！鹿西看着左向渡，这老师虽有一副好皮囊，看来真不是个善茬。心中为自己默哀，以后的日子，有得受了。

    他在靠窗的桌子上翻找着什么，又拿出一叠纸，刷刷写起来。难道是现场做英语考题？

    鹿西不自觉地在沙发上端坐了起来，只觉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说度秒如年也不过分。

    “走吧。”

    左向渡递过来一张纸，鹿西一看，哑然失笑。

    “假条：

    高三零班学生鹿西因头发长度不符合学校规定，需离校理发。

    批准人：左向渡”

    鹿西在转学之前确实听说过二中一些校规，不许谈恋爱，不许带电子产品，女生齐耳短发，男生平头等等。

    难道这些真的不是传说？21世纪竟然还有如此诡异的校规？

    当然，她没有这么蠢，把脑子里的这些话一股脑倒出来。虽说就在这里呆一个学期，虽说第一次见面就和这个人气场不合八字不合各种不合，她也并不想得罪班主任大人，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所以，当她再抬起头来，就换了一张面孔。楚楚可怜是装不得，心平气和还是可以有的。

    “老师，当然我没有任何违反校规的意思。我只是想在这半年里保持各科成绩平稳，专心提高英语备战雅思，绝对不会一门心思花枝招展早恋的。您看我的头发也不是很长啊，平时窝在校服里面不就看不出了嘛。”

    左向渡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人精，她装得一本正经，如果不是眼球还滴溜溜地鬼转暴露了空口说大山胡扯的现实，一般人真的会心软了。

    鹿西说完了，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沙发前的茶几，等着听得烦心的左向渡赶她走人。

    “走，我陪你去。”

    已经快正午了，偌大的校园里还是空无一人。“读书都读死了吧。”鹿西顶着刺骨的寒风裹紧大衣领子，悻悻地想着。如果目光能够伤人，现在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左向渡早就被她双眼迸发的小火苗烧毁一万次了。

    十分钟以后，二人从一家迷你的老式理发店走了出来。一出门，换了造型的鹿西越发觉冷，只觉得原先长发遮挡住的耳朵和额头现在都被寒气一寸寸侵蚀着，简直快要结冰。

    算是第一次被人强迫着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Ass.”(英语俚语：混蛋)她已经用了极小的气声，加上那混蛋离她足足三米开外，吐槽也可以很安全。

    万万没想到，前面的人转过身，淡淡地冲她说了一句:“Someone’sgotcocky.”（某人很自大嘛）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弧度好像在笑好像又不是。

    鹿西却无意理会被反戈一击的难堪，她在那一刻完全被左向渡的话迷住了。虽然是句漫不经心插科打诨，但是那纯正的伦敦音，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和拖泥带水，没有一点刻意模仿的痕迹。闭眼听，就是英伦的本土味道。

    她听过无数的BBC（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和纪录片，英剧也看了不少，原来小区里住着不少外国人，谈笑风生毫无压力，她自认为自己已经模仿英音到有模有样了。

    没想到，还是太嫩。

    鹿西虽然对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一丁点好感，但是她对于比自己强的人，总是尊重的，想超越的。

    她赶忙快走两步追上前，“老师，英语口语，您能教我吗？”

    左向渡有点诧异，他一向自我要求内心活动不在表情上流露出来，可是他此刻还真没能来得及去掩饰这种诧异。

    女生清亮的眼睛正望向他，她的瞳孔是棕色的，现在傲气不剩了，只有平静。

    “早上五点，七楼自习室，定好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