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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冯吉子有根当下时尚的自称的电棒,贼亮。当他发现粮仓门上没有了那把大锁,取代的是一铁环时,不由回头问卯生:“咋回事?”

    卯生如实相告。

    冯吉子将信将疑,当他侧耳倾听,确信仓内有人时,这位土改时的民兵的勇敢劲似乎哗一下全上来了。他扑上去,照准仓门狠狠地擂了一拳,同时骂了一句粗话,转身一跺脚,忽然扯起尖厉的嗓门大声喊叫:

    “快来人呀,粮仓有贼,有贼——偷粮食啊!快来人呀……”

    这声音在宁静的深夜格外宏亮,像野狼怒嚎那样惊人,那么刺耳,那么瘆人,直令人听得汗毛乍起,无比惊恐。

    冯吉子不断地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宏亮;叫得夜空和远山都发出苍凉的回响。

    回到了母亲身边的卯生,这时忽然间突发奇想:幸亏母亲让冯吉子吃下了一满碗野菜,如若半碗,恐怕他就没有这么大的声音了。

    四周狗叫了,灯燃了。人们跑着,惊诧之声此起彼伏,显然是互相打听着,催促着。

    奔跑之声愈来愈近,越来越急,男男女女,争先恐后。饥饿的人们,将粮仓中的粮食看得比生命还珍贵。他们潮水般向粮仓扑来、涌来。又全像救火那般急切。

    霎时,各家各户能跑动的人都来了,二百多人,无数根手电与火把,照得粮仓前如同白昼。一时间打探声,喝问声,人声沸腾得像烧开了的锅。

    冯吉子见人来得差不多时,胆子一壮,当年斗地主时的那股炮劲再度喷发:他一把拔下仓门上的铁环,高喊一声“杂种”,哐啷一脚踢开了仓库大门。

    唰一下,数十根手电一齐射进粮仓,那光线足得像要爆炸似的。

    人们看清了,白麻子像只黑熊似地蹲在仓内,浑身发抖,狼狈不堪。她双手拼命地护着麻脸,仿佛只有这样才可遁形、才可逃脱劫难似的。而她男人更糟,像条狗样佝偻着瘫在地上,一泡骚尿已经流进了谷堆里。

    奇怪的是,几十秒钟内,人们仿若自己作错了什么,全体大气不出,个个惊若寒蝉;仓内仓外,死一样寂静,空气也好像凝固了。

    “哎呀,这些人咋都傻了呢?”卯生心急火燎,好像怕人放走了白麻子似的。他真想上前去鼓动一番,可是母亲按住了他的肩头,坚决不允许他再参入。

    实际,人们是猝然间,一时接受不了曾经飞扬拔扈、不可一世的母队长,原来是这么个卑贱小人的事实。但人们很快地终于从惊愕中醒来了,而且像陡然打开了长江大闸,哗然大作,咆哮一片:

    “麻女人”,“不要脸”,“臭婆娘”,“骚卖货”,“该打”,“该杀”,“吃她的肉”,“剥她皮”,“抓起去”,“捆起来”!

    “捆个球呀,打死她个贼日的——算雀了!”

    争相怒吼,雷霆万钧。不善叫骂的小伙子们,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麻子大汗淋漓。在此随时都将火山爆发般的众怒之下,她大概也感到自己末日到了。忽然,她像狗一样爬到粮仓门口,面向怒吼的人们长跪不起,抱拳作揖,磕头如捣蒜般地哭求道:

    “老少爷们儿呀,我对不起大家,你们把我送走吧,我愿意去坐牢。是我一时糊涂,黑心烂肝地做下了这种事,活该呀,快把我送走吧……”

    人们又一次全愣住了。除了白麻子单调的哭求声外,粮仓前寂静一片,悄然无声。

    卯生又一阵紧张。他明白白麻子这玩的是金蝉脱壳,避重就轻力图自保的诡计。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人们发愣只是一瞬。

    “莫听这骚婆娘的。送走,哼!上面有她当官的兄弟,有人保她,送也白送。还是我们来整治她这个臭婆娘吧?啊!”

    “对呀,还是我侬来整她狗日的吧!”

    “整!这骚臭婆娘整治过多少人啊,我们为啥不能整她!”

    “整!”

    “整!”

    “整她狗日的一个小死!”

    白麻子彻底绝望了。她双手撑在跪着的膝头上,嚎啕痛哭,涕泗滂沱。那模样令秀章不忍多看。

    “哭你娘家个崽×!”

    这是一句湖南话。声宏气雄,震天动地,以致全场顿然鸦雀无声,连白麻子的哭叫声也戛然而止。

    卯生顺声望去,不由大喜。用湖南话骂人的是何贤魁。其人有些拳脚功夫,为人刚烈正直,敢说敢为。他六十余岁,个大体壮,头上还留有晚清遗风的小背头,有时还扎出一条五寸左右的小尾巴。他一口标准的湖南衡阳话。这何家沟人,老家多系湖南。相传始祖来兰山已两百多年了,但至今五六十岁以上人,从长辈口中继承过来的依然是湖南的故土乡音。

    何贤魁在众人注视中,脚步咚咚,一路生风地朝白麻子走去。白麻子一见,突然大惊失色:欲站起逃命,又不敢,想退进仓库,恐怕无及于事;一时左顾右盼,像在寻找老鼠洞似的。当她确认上天无门钻地无缝时,竟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嚎叫起来:

    “贤魁哥呀,你饶命呐……”

    “我饶你娘家个拐!”

    何贤魁怒吼中猛一把抓绾住了白麻子的头发,像拎小鸡似地提了起来,紧接一甩,凌空一个弧形,即将白麻子啪一声掼出仓外。他脸色铁青,两眼喷火地冷冷一笑,道:

    “你这个麻狗使格,你平日里走路脸朝天的时候,认得哪个?啊!你狗使格没肝沒肺、没良心,偷人二两毛谷子呷(吃)干饭时,又想过饶哪个?哼哼,今天我得你哇(说),这种荒年打死驾(个)贼,那是冇得人给你偿命的,该死!”

    说罢,他再猛一紧白麻子的头发,又度悬空提起,紧随顺势一脚,将白麻子踹出了一丈多远——

    “伢子们,得我打!”

    愤怒的人们应声而起,个个像饿虎扑食般扑向白麻子。那奋勇争先的气势,远比去年食堂中抢米汤还奋不顾身,以致何贤魁那五个强悍的亲生的伢子们,一个也没有挤进去。

    一片拳打脚踢中,白麻子像鬼一样嚎,像猪一样叫,声音尖厉凄惨,听得令人痛快而又毛骨悚然。只可惜她不经打,不一会儿,那惨痛的嚎叫声便渐渐低了下去,再后,只能在连续的重击中,偶尔听得到她的呻吟声。

    “麻狗日的装死吧?”

    “管她妈的,今天她装死也得死,不装也得死!”

    “打,给我使劲的打!”

    “打!给我朝死里打!……”

    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吼声,全是年轻人的愤怒声,这声音夹杂在踢打和叫嚷声中,根本无法辩别谁谁在发号施令,谁谁谁在执行这种大快人心的惩罚。

    恶有恶报。白麻子落得如此下场,也算罪有应得。全场人无一不称快叫好,无人不在呐喊助威。看阵势,白麻子今天恐怕真是在劫难逃了。众怒难犯,法不及众。正如何贤魁说,白麻子在这个年代,在这种特殊时期的特殊场合下的死,死有余辜,恐怕是无人负责的。至少在场人都这么认为。

    卯生正高兴时,忽然感觉到母亲情绪有些异样。他仰脸一看,火把光下,母亲两眼湿润,泪花随着亮光闪烁。他知道母亲动了恻隐之心。这是母亲于生俱带的善良和仁慈。他更紧地握着母亲的手,权代理解和安慰。他问:

    “妈,你同情她呀?麻家伙不该打吗?”

    “该打。”秀章脱口而出,同时她一下抓住卯生的肩头,“儿子呀,苟步文是该打,但罪不至死呀。快,快去给你贤魁哥说,就说我说的,不能再打了。再打会出人命的。快!”

    何贤魁当兵出身,性刚气盛,但他历来十分敬重秀章。在眼下这种群情激愤,局面已经失控的情况下,打死白麻子的可能性很大。如想救她,恐怕也只有秀章才能为白麻子讨回一条命了。

    “妈——”卯生极不情愿。因为那农夫与蛇及东郭先生救狼的故事,此时此刻,是那么顽强地占据了他的大脑。因此,他赌气地挣开母亲的手,说:“不!”

    “你敢!”秀章居然十分迅速地,忽一下又次抓住了卯生的肩头,两眼烁烁地盯着儿子说:“做人处事要有分寸;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懂不?快去!”

    卯生被母亲镇慑住了。他不敢违抗母命。迟疑一下,蓦地计上心来。他一路小跑挤进人群,一把拉住何贤魁的胳膊,附耳低声说:“贤魁哥,我妈说,莫出人命,只能打屁股!”

    “……那,好吧。既然幺婶发话了,那还有驾啥子哇的,就饶这狗使格不死吧。”

    何贤魁伸起腰,一扬手,扯着嗓子喊:“喂喂,大家听我哇话:我哇呀,莫把麻狗使格打死了,打死了是便宜她。瞅准,得我狠狠地打这狗使格屁股!”。

    屁股那地方很不好打。打它,不能像打耳光那样顺当、解恨,而且嫌其太脏、污手。于是人们你一脚我一脚,猛踢猛踏白麻子那地方。重虽重,却仍嫌不过瘾,且屎尿早出,臭气熏人。正为难时,有人拖来了白麻子偷粮用的扁担,于是有机灵者翻她个屁股朝天——啪、啪!这下解气了。竟又是争先想恐后,谁都想在这位曾不可一世的土皇帝似的人物身上使以发泄,以致谁也不让谁,急切中竟成规矩:每人两下,谁也不准谁多打,生怕临不到自己。

    这顿饱打,远比大堂上打板子痛快、沉重。直打得白麻子忽生忽死,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正如古书上说的:直打得她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据说日后检查,腰椎打断了,胯骨被打裂了,屁股上破碎的裤布是用剪刀剪下去的,无法修理的地方还移植了一块兔子皮。她男人的伤却不很重,只有死活没打上白麻子的人踢了他几脚。

    拂晓前,机警的冯吉子在人们只知忙着打人的时候,他率人搜回了白麻子家的稻谷、黄豆,合计超过了两千斤。此数,在此严重饥荒,死人如麻时期,算是惊人的天文数字。它足够发放三四百人一个月的口粮。试想:如果三四百人一个月不吃饭,该会饿死多少人?

    如此推算,白麻子当枪毙十次不冤。至此,人们看着地上半死的白麻子,余怒未息;看着源源运回的粮食又万分庆幸。天亮了。当一片霞光染红天际时,大家渐次离去,直撇下白麻子躺在粮仓前的空地上死去活来,竟长达数小时无人收拾打理。

    事情过去了,苟步文仅被“削职为民”,但她比偷猪坐牢的冯队长幸运多了。不过,人们对此惩罚不满中也有高兴。因为,何家沟从此再也没有横行乡里的母队长了。一方太平时,可惜人们无钱买鞭炮以示庆贺,却把一肚子高兴全花费在卯生身上。说他读书五车,熟知天文;那夜偶见扫把星坠落粮仓方向,便知何家沟百姓粮草有危。于是跟踪追击,临危不惧地设计、导演了一场反锁仓库,关门打狗的好戏。人们不惜将母亲的智慧与辛劳都归功于卯生。又说他才智兼备,忠孝两全,一道真假掺半的“圣旨”,既让白麻子保住了狗命,又让何家沟人如张飞怒挞督邮般的打了个痛快。更称颂他于荒年中打击硕鼠保住粮仓,造福桑梓,功德兼隆;因为他此举不知是拯救了多少条性命。

    从此,卯生于何家沟周边,一时被动地被人们强加成了神童、才子。人们看重他,传诵他,几近神化。由此,大家渐渐将一个本是胸襟坦荡的人,误认得高深莫测。以致相处间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距离。每与他交谈的人们,都变得结结巴巴,维恐于“高攀”中失言了些什么;连那些平日能说善道者,也陡然间变得言短舌笨,甚至敬而远之但又绝无恶意。

    这是一种可悲、可叹的敬畏。

    卯生感到悲哀。时间一长,他的性格也于无形中,逐渐增加了一些孤僻和高傲的成份。久而久之,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畸形的曲高和寡的状态。人们除遇事向他领教一二之外,少有人敢斗胆与其聊天。如此,竟习惯到老。呜呼,得不偿失呵。然而如果说有错,这错似乎并不在卯生。

    这是一篇题外闲话。实际,几年后,白麻子终于阴狠地“回敬”了卯生一击。其程度,说重,卯生常将其付诸谈笑之中,说轻,几至灭顶。尽管后来,卯生也作过类似礼尚往来式的“回赠”,但其自感难言对与错,只留得长恨悠悠。

    这里,是否也该说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