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母亲之后,家中真有突然失去顶梁柱那般惶惶的失落感,气氛寂寥而凄凉,没有一点儿生气。一家人全如大病一场后那么萎,那么蔫,而又那么同病相怜、相依为命地相互无言中关照着。在卯生眼中,最苦的是父亲,他常在夜半哭醒卯生。或许,他老人家每逢此时更想到了母亲在世的重要性。比父亲更苦的是惊蛰,他像霜打后的小草,周身稀泥一样软,整日瘫坐在小椅子上,两眼似闭未闭地微翕着,给人以无限的可怜感。
一个月后,卯生第一次亲自送惊蛰进学校。这时,弟弟已读第六册书了。他要弟弟好好学习,希望弟弟读书能超过自己。再后,孩童固有的天真、贪玩,使惊蛰渐渐忘了母亲。这于当时似是好事,无可指责。然而若干年后,当惊蛰自己已经“怀抱子脚蹬妻”时,他竟公然说母亲在他记忆中没有印象。
卯生听后十分诧异、痛心,又深感到不可思议。母亲去世那日,惊蛰正好十周岁差十天。十岁的孩子,三年级学生,应该懂得很多事了。怎么当他长大成人后,竟然会忘记养育自己十年的,而且是特殊荒年中朝夕相处,相以为命的慈母和慈母情呢?倘若如是,当令天下母亲寒心了。
不过,这是题外话。
自母亲辞世后,玉珍两眼一直红肿着,却又那么懂事地担当起了母亲丢下的全部家务。时年,她仅十三岁。与全家人相比,曾一度痛不欲生的卯生,事后反倒显得刚强些。因为他知道,一家人感情上遭此沉重打击,需要人率先振作;父亲和弟弟妹妹还需要他关照。同时他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简单道理。一家人在凄凉悲痛中互帮互慰地活着。这期间最难熬的是傍晚。傍晚时期气氛最郁闷,最能触景生情,傍晚兄妹三人聚在一起时最想娘……
不久,一件大好事突然喜从天降:有人已经说好了,让卯生去兰山首脑机关当通讯员。这是卯生去年为母亲那套衣服而苦恼时,就曾想到过的事情,没想到居然天从人愿,竟这么快的有了希望,令他无比欢欣,十分高兴。
老人去世,亲戚家族登门吊唁,是兰山人富有人情味的古朴风俗。人道孝心可感天和地。而卯生所谓的孝,没有感动天地,没能留住母亲,却实实在在感动了人。特别是他那天灵堂碰头大哭,以及那一出真挚而又荒唐的、不准人装殓母亲时的悲痛凄惨之情,直让许多人掉眼泪。
“这娃子,我要了。”
姜亮星站在灵堂一角,一边擦拭着含泪的眼睛,一边对身边的妻子何灵芬说。
“……你是说?”何灵芬有些莫名其妙。
姜亮星袖好手帕说:“有智书记说过一次,让我在下面,给县委物色一个人品好的通讯员。你看看卯生,这娃子咋样?”
何灵芬点头:“让我说,当然好。还是你看吧。”
“我看很好。你这个侄儿子有孝心,重感情。这样孝敬父母,注重感情的人,将来对领导……这个这个,咋说呢,啊?一定是个晓得好歹,晓得尊重领导的人,是不是,啊?这样的人,这样的品行,时下很不好谋哩,是不是?”
何灵芬十分高兴:“那,我们走的时候,给幺哥说说?”
“说!”
何灵芬是楚天的堂妹。姜亮星军人出身,西凤区常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他为人热情,性格直爽。丧事中说话仓猝简单,楚天听后,也只是很感动地道了几声谢,似乎并没有十分在意。但时隔不久,住七星镇七星完全小学旁边的楚露伯来报信说:
“楚天呀,星亮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卯生去当通讯员的事情已经定好了。让你作些准备,等通知一来,就叫卯生去上班。”
楚天一脸是笑。他对言而有信的妹夫大加赞扬。但那笑意在他脸上只留顷刻,稍纵即逝。他沉思之后对楚露,说:“他姑父操心,是该领情。只是,这娃子当个啥子通讯员哟,跑跑腿,送送信呀的能混出个啥出息?”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楚露打断了楚天的话。他说曾听灵芬说过,好多当通讯员的,不久就提上去当干部了。“共产党天下,比过去不一样了喂。没听说呀,有好多好几个做饭的烧火佬,都提上去当官了哩。”
楚露心情急切,唯恐说服不了楚天似的,鹦鹉学舌般学着何灵芬的口气,一连举出三五个例子。最后,他十分认真地说:“看卯生那气派,那机灵劲儿,你还怕他混不好呀?依我看,他还是块大材料咧。没准儿,还能为我们何家扬眉吐气争个光啥的呢!”
“哎,你当伯伯的夸奖他了。”楚天摇头道,“照我看,这娃子太气傲气盛,太好强;我真担心,弄不好他真会像他二伯一样(其二伯积庵,是牺牲了的地下共产党人),是个惹祸天尊。所以我想,倒不如让他跟你一块儿去学个砌匠手艺,免得惹是生非,还能平平安安地养家活口咧。”
楚露连连摇手,坚决地说楚天这种想法不可取。他说现在不是过去了,“过去他二伯那会儿,共产党是打天下,现在是坐天下。不可同日而语,又咋能同他二伯积庵相比呢?”接下,他又一连说出了手艺人的许多艰辛,举出了许多实例;极力劝说着楚天,希望他为娃子前途着想,千万不要三心二意。
送走楚露伯,卯生既高兴又惶恐。他担心父亲又会犯辞退“蠢娘奶”式的固执,却又觉得没有道理。父望子成龙,哪有不希望儿子比人更好的父亲呢?达尔文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算一棵树,也希望拔高点多接受些阳光啊。这么浅显的道理,父亲不会不懂。
他观察父亲,父亲脸是平静的。他希望父亲口头上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于是他觉得应该催促父亲到姑父家去一次。觉得父亲至少应该去叫声谢,更希望去进一步落实一下。他说后,父亲也说应该去。只是说,要等到姜亮星星期天回家时才好去。除此,父亲并没有说其它。
卯生放心了。高兴之余,想到应该为自己作些准备。首当其冲,是应准备一套像样的衣服,于是,他不顾死活一连进山砍了好几天柴。闲暇中,他擦亮了母亲嫁时的穿衣镜,背开人时,常在镜前瞅瞅自己。瞅的结果,私下感觉还不赖:高高的个子,已经不比父亲矮多少,但远比父亲身材匀称、笔挺,比作修竹实不过份。再看明亮的眼睛,高耸的额头,加上一副于生俱带的严肃及沉思般的神情,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材。美中不足是瘦了些。这恐怕是自小营养不良造成的。不过日后生活好些时,总会渐胖的。
卯生就这样自我感觉良好地欣赏自己,美中不足的地方,又颇为大度地原谅着自己。但更多时候他在内心想,仪表是一回事,关键还在自身的学识和修养。他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干好通讯员那差事。同时相信自己一定“搞得上去”。搞个县长、省长也不一定就是异想天开,天方夜谭。
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中国古代贤哲们也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这些名言含义已经很清楚,很透彻了。古话说“将相出寒门”。俊杰并非天生。士兵,百姓,凡肯努力上进,熬得勤奋饱学者,均可为官,都应报效国家。反之,庸庸之辈,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者,即使一时侥幸,混得了一官半职,那也只是庸官、昏官,不足以羡。
他相信自己能搏得一席应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