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活路永远做不完。
冯吉子当队长,渐渐得到了人们的拥护。因为他没有私心,又不像白麻子那样不可一世地横行乡里。但他也有致命的短处,他安种收获概无计划,没有经济头脑,没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打算与期盼,只是抱着“种在人,收在天”的思想;他不懂得运筹学,只晓得起早摊黑,乱兵上阵。老百姓说他没有算账子,又叫他无事忙。再后来,人们给他起绰号叫“鸡子”。这绰号虽是“吉子”谐音,又别有含义,生动形象。
冯吉子的确宛如一只领头刨食的大公鸡:不辞辛苦,天天带着他的臣民们,整年整月,在巴掌大一块田地中瞎刨、乱刨,全是严重的重复性无效劳动。他们除了春节间的三天年,没有节假日。无论晴雨天,“鸡子”身后的子民们,永远有刨不穿的地球,却永远没有刨饱肚子。
邻队的队长和百姓也如此。全国农村莫不如是。
卯生常常想:上帝真够荒唐,怎么就令天下人才辈出,英雄云集,一古脑地造就出了这么一大批才子队长呢?这批才子队长们应运而生,是一批专心制造苦难的特殊人物。
生产队活路说重也不重,站在田中可看小说。卯生常这样。以致冯吉子常在背后咕哝:“成天把个乱本本子看,做起活路比卵淡。”不过他很注重策略,从不与卯生正面交锋,而且见面一如既往,依然亲昵地叫着“卯卯儿”。卯生自然也大度,过耳之言,权当虚妄之词,不宜计较。工照出,书照看。看忘了,“掉赛”了,提着锄头追上去,插进去,插进人群里,仍看;群众没谁说过他不该看。
尽管如此,时间一长,卯生自己也感腻烦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十余小时的疲劳战,即使一锄不动,仅站这么一天,也能拖垮一条铁汉。何况日复一日,永无休止。他想,这比老师课堂罚站残酷若干倍。
生产队干活儿,全是数十人一块,大兵团作战方式。上地,像国民党军队攻山头,排开弯弯曲曲一字长蛇阵,气势浩荡,却总不见前进;下田,又宛若鬼子进村,猫腰撒开,两眼望前,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然而,这般虽这般,干活人却没有鬼子的野心与勇敢。他们贪生怕死,常是原地踏步,或者干脆全体立整,不肯进攻。长娃子说:
“反正没有督战队,怕球!”
卯生却终于忍不住了。他向大伙动员几句,便找冯吉子摊牌,要求小段包工。他目的是想缩短劳动时间,缓解劳动强度。人们一致支持他的意见,冯吉子被迫就范。
从此,每天清晨,人们随着冯吉子喊叫上工的呼叫声,随他上地或下田,任他一块一片地评估工分,一片一块的被人于挑选中接受。一时间大兵团化整为零,钻入“青纱帐”,漫山遍野,各自为阵,酷似游击战。
下午,冯吉子又一块块的验收质量。如此如此,队长虽辛苦些,人们的劳动时间,则可由十小时以上,锐减至五六小时以下,进度却有增无减。群众和冯吉子都更喜爱卯生了。但他们都不知道卯生一直在钻这种小段包工的空子。
小段包工并非一人一包,而是相互邀约,自由组合,二三个,四五人不等。
卯生永远和金琬在一块,或说金琬永远与卯生在一处。因为,他俩无论谁从队长手中接过的活儿,搭伙者必然是另一位,别人无缘参入。久之,人们也习惯了,不再有参入的要求。这其中原因,有他俩情趣相投的自然原因,也有阴谋着的必然因素。
队长发包时,某块某片或十分、三十分,都要发给一个面值相等的硬纸牌牌。纸牌上盖有队长的印章。持有人凭此到记工员楚天处兑换工分票,工分票上盖有楚天的印章。而卯生挣得的硬纸牌牌,则不能在父亲手上兑换工分票,须到生产队会计手中兑换工分票,该工分票上盖有会计的印章。这大概叫制度,叫制约。如此这般,便为卯生和金琬提供了事半功倍、投机取巧的机会。
因为金琬所需的工分票,楚天工分匣中堆积如山;父子无防,卯生可用把抓。因此,两人共有的硬纸牌牌,便归卯生独自享有;而金琬所需的工分票,则由卯生按需奉送。但他们并不纯为工分票,五分、六分工分票,一毛左右人民币尚无那么大的诱惑力。何况他们也知道,月终工分总数不宜超过别人。他俩要的依然是减少劳动时间和强度。反正全是重复性无效劳动,无损于谁。由于他俩相互间有可以信赖的精诚合作,他们如愿了。他们的劳动时间,充其量只有别人的一半。甚至可以说,金琬的出工,纯为卯生帮忙。
于是树下溪边,他俩相依看书,相对聊天,天南地北,说古道今,双双总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如诗年华,青春的黄金时间,也是人生遐想如梦、燥动不安的高峰期。他们在内心深处油然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时又为前途渺茫而徒自伤感。每到情深处,又免不了相互安慰,相互鼓励几句。时间久了,双双间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相依为命的情感。在别人眼中,他们形影不离,宛若情人;但又不是情人,因为他们是同姓叔侄关系,无人怀疑。
姑娘进入发育后期,其成熟速度是惊人的。像麦熟时节的杏子,前几天看去尚是似熟未熟的青果子,不知不觉,仿若转眼之间已是“红杏枝头春意闹”了。令人目不暇接,遐思不已。金琬在何家沟姑娘中,本有鹤立鸡群之态,这一成熟,更显得清新脱俗,格外出众,以致惹得人们不由时常多看她两眼。而卯生则逐渐产生着一种莫名其妙感觉:不看时想看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似是可以理解;但看后又惴惴不安,像做过贼似的,为什么呢?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向来看人时,无论男女美丑,不论尊贵卑贱,都是正面直视,大胆无忌,给人一种不卑不亢堂堂正正感。可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上台面了?
半年多过去了。卯生慢慢发觉,金琬在些许细微之处,待他逾来逾有些越规之举,好像她在蓄意试探着什么。不过,毕竟一切都是试探性的,流露得很文静很有分寸,只让人感觉到而看不到。再有就是她那双似会说话而又不肯听话的眼睛,不时火辣辣地暴露出她内心的不冷静。
一天,金琬邀卯生到他家去玩,说是她母亲特意请他去吃水饺。卯生本不想去,因为他不善作客,二是他不时在克制自己与金琬的接近。当然,这绝不是他讨厌金琬。相反,他十分希望与她相处。他对她,内心有种说不清楚的情感和依恋,却又可以肯定,绝无男女恋爱间的非分之想。因为他们同姓。虽然数来已是很多代了,算不得什么近亲了,但山乡陈规陋习多,人心开化少,人言可畏,他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常想,他与金琬之所以有些超常的感情,除情趣相投外,大概也是一种精神空虚,互为依赖与寄托的表现。说白了,就是相互寻到了一个谈得拢说得来的伙伴,一个对象。
这年代,除几部一年难得一见、而又反复重播的电影,少有书藉,更不知道什么叫电视;社会上绝多数人没有任何精神食粮,整个大地与空间都是枯燥无味的。所以有人常说:
“活着真没意思。”
由此,卯生后来思考:这年之后暴发的“文化大革命”,或许正因为那些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的人们,为了“好玩”,为寻刺激,为了发泄,才闹腾得那么轰轰烈烈,那么拼死亡命,直至史无前例。当然,卯生想的是“或许”。不可当真,只是不知道日后的史学家们研究“文化大革命”时,会不会考虑到这层因素。
人是动物,摁着不动是会憋出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