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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基建处车送,别动队分乘三辆大卡车,翻山越岭,回县过春节。

    一路寒风呼啸,像拉牲畜般的敞蓬车,飞驰起来恍若在风洞中穿行,顶头风逼得所有人像猪一样东倒西歪地卧在车厢中,唯有卯生站着,因为他要呕吐。工程会计本该坐驾驰室,他却让给了年长师傅。不过这冷与晕车之苦,无损他火一样的兴奋情绪。

    半年多了,思念家人,想念金琬,真有些如饥似渴,望眼欲穿。而今,马上要与家人团聚了,马上就要见金琬了,这该是多么幸福,多么醉人的时候。

    他高兴之余,隐隐感到自己还有许多孩子气。

    到家了。楚天端详着身高已经超过自己的儿子,无比高兴。问长问短时,他不无炫耀的,坚持说让卯生学手艺,是他战略性的决策,伟大而又正确,比混迹官场好上一百倍。卯生不敢分说,也不想多说,只低头拉开提包,拿出给父亲的烟酒,妹妹的头绳发卡,弟弟的钢笔墨水,留下一本厚厚的带文言文注译的书,这是给金琬的礼物。最后将钱如数交给父亲。这是他家家风、家规。记得哥哥贤昆从丹江水库回来时也是这样。

    晚饭时,高兴的父亲喝醉了。说是去睡,倒床便雷鸣般拉起鼾声。卯生为父亲扎好被子,不禁暗暗高兴,因为这样,正好为他与金琬见面创造了条件。

    妹妹早已收拾好了楼上房间,惊蛰按卯生吩咐,连蹦带跳去金琬家下了“通知”。卯生头有些晕糊地横躺在床上,鼻子边仿佛还有汽油味道,耳畔响的还是汽车引擎声,但他眼前浮现的却是金琬。

    她在笑。笑得自然、大方而又甜蜜……他也笑了。他开始时以为眼前的仅是幻觉,后来发觉居然是真的,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悄悄爬上楼来了。卯生高兴地跳下床来,双手搭在金琬肩上,反复端详着她的脸。还是那样,没胖也没瘦,只是比过去更漂亮,更可爱,更光彩照人。这大概就是女大十八变的缘故吧。

    “好了吗?也该让我看看你了。”金琬含笑道。

    “你的眼睛并没偷闲呀。不过,我有什么好看的。”

    卯生话音未落,他忽然近似野蛮地拉住金琬,并顺势拥抱着她,热烈的**,许久不忍放开。

    与此同时,他也深深感到了她的热烈,她的激动,她的不顾死活。让他深深感受到这半年别离中的思念、渴盼,她与他是同等的,深刻的。他感到了幸福,一种有人思念,被人深爱的幸福。

    很久,她终于坚持不住挣脱开来,却不忍推开对方,相互默默地对望着,保持沉寂,谁也不愿打破刚才那热烈、幸福的气氛与美好的回味。

    又好久,金琬才腾出手来飞快理了一下额发,抻抻衣服,随后又迅速拉起卯生,说:

    “起来让我再看看,好像长高了不少。”

    卯生听话,且颇为自豪地迎亮而立。金琬后退两步,稍一凝视,便道:

    “是长高了,至少长高了两寸。”

    “夸张吧,半年能长高两寸?”卯生故作怀疑。

    金琬偏头一笑,忽然跨前两步,与卯生贴身一比,又缓缓退后三步,道:

    “没错,足有两寸。只是,又显瘦了一些。”

    卯生一笑:“是不是太瘦,才显高?”

    金琬摇头:“不是太瘦,但应该再胖一点才好。”

    “这么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儿,很丑?”

    “谁说你丑啦?”金琬一甩长辫子,歪头含笑道:“猪八戒还会说‘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说男儿丑’哩,你不会?”

    “不会,那可是天蓬元帅,怎敢一比?不过你这拐着弯的骂人,我却会处理。”

    卯生说着又重重地吻了金琬一下。金琬一笑道:

    “其实以我看,男人身上最重要的是精气神儿、是气质。”

    “那么,你看我的气质如何?”

    “将就。”

    金琬脱口而出,掩口而笑。同时怕再遭“报复”似地站起身来,绕到书桌旁边坐下说:

    “说实话吧,你这人不仅具有相当的素质,气度和气质也很好。人严肃、精神,气宇轩昂,堂堂一表的,给人一种浩然正气感。只是,每当你处事认起真来,或心情不好时,神情有嫌过分庄重严肃。另外,你遇事常是得理不饶人,甚至是霸道、霸气……搞起来,好像煞气很重似的,凛然难犯,叫人生畏。”

    “噢,这样不好。”卯生由衷地说,“感谢提醒。这德性,我力争着改。”

    “还是算了吧。生成的禀性,改也有限。再说,严肃也不是不好。孔子不也说过‘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吗?只要为人正直、庄重,给人的是敬畏,严肃人办事效力高。不过霸道、霸气方面,能改还是改一些的好。”金琬说着,又浅浅一笑:“有时候我在想,按你的气质和才识,倒真是一块做官的料哩。难怪总有人看重你。”

    “笑话了。”卯生苦苦一笑,“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也只是空有其表,苦无其命;白让我的伯乐们枉费神思、徒费苦心了。唉!”

    “看看,又惹你伤感了。”金琬起身倒杯水递给卯生说,“闹腾了半天,现在该说说你在外面的情况了吧。”

    “还是先说说你吧。”卯生坐在床沿上说。

    “我有啥说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吃饭挣工分,挣工分吃饭。只是感觉到人很累,远没有你在家时的那种舒坦、娱悦的心情。”金琬叹了一声,又说:“再就是很想你,心中总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令人忧伤中没道理的总想哭。”

    卯生拉起金琬的手,像安慰似地焐着,相互都沉默着。他从金琬冰凉的手上感到了冷,便起身掀开被子,拉她双双相依相偎地坐到床上,四只脚互叠互放于被子里。这样暖和了许多。

    他又问起她母亲的情况。她说她母亲九月里害了一场大病,好险去了;病后人衰败了很多,至今难以复原,随时都有可能再发病。

    卯生听到此,不禁心中一动。他明显感觉到了这是高兴。同时也考虑到了这种高兴的不道德。但又深深感觉到这是本能的,下意识的,近乎不受人意识支配的。

    这霎时,他体验到人是双重性的,善良与残忍并存,博爱与自私互在,选择、使用它的只是人的理智。

    他为掩饰过错似地搂紧了金琬。

    金琬又说,今年九月是个不幸的月份,母亲的病刚刚轻松一点,河马家又来捣乱。河马请人劝说金琬,说是要求重圆旧好。并说如果她答应了,就可以到大队小学去教书,教书就有可能转正吃皇粮。还说,河马已经决定让他儿子今年冬天去当兵,因为当兵回来就好谋工作。那样子,他们将来就都可以跳出“农门”;那样子……他们设想的未来小两口,这一辈子的日子就好过了。

    卯生静静听着。他心想,河马那痞子想得的确算周到。而且,凭他现有权势和心眼,这两件事他都能稳操胜券,完全可以办到。当金琬的话停下时,他紧张地追问:

    “你答应啦?”

    金琬瞪他一眼,道:“答应了,还能同你在一块?答应了,不是已经教书去了么。”

    “那,”卯生尴尬,“你是怎么答复他们的?”

    “你想,我会咋答复?不,如果调个位置,你是我的话,你会咋答复?”

    卯生不假思索:“我会骂:做梦去吧,狗娘养的东西!”

    金琬一笑道:“你呀,骂起人来,总忘不了那一句‘狗娘养的’。”

    “咋,粗俗,下流?”

    金琬含笑摇头:“粗俗下流倒不全是,但也说不上文明。不过,你说话从来不带脏字——我说的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脏字——与那些满嘴臭气的粗人相比,你倒还像个知识分子。”

    “还像?劳驾你抬举了。”卯生笑道,“还是言归正传吧。我若是你,我就答复他们:‘对不起,我已经将终身许给何卯生了!至于你们,算不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姑且不论,但人总该有些自知之明吧,还是回去自我掂量掂量的好’。”

    金琬依然含笑道:“眼下我还没有这个胆量。如果具备了这个条件,也许我会说出你那前半句话的。我当时回答他们说:‘过去的事情,纯属开玩笑,不存在啥“旧好”。开玩笑的事早已结束了。这一辈子我不敢高攀、也决不高攀。下一辈子再看造化吧’。”

    “说得好!不过最后一句话不该说。因为下一辈子你也应该是我的,或者说我是你的。”卯生**地搂着金琬的肩头。他无限感激她。他想,作为农村姑娘,作为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者,如果不是金琬,也许没有几个人经得住河马许下教书职业的诱惑。由此他想到自己,想到了自己和金琬的未来。倘若自己将来混不及人时,如何对得起金碗这片痴情忘我的情义?

    为此,他又想起王处长的话,心中升起无限希望。若果一切顺利的话,别动队一旦收归“红星”,他相信自己立即就会调到基建处。因为王处长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红星”现在只是筹建,一旦大规模开始兴建,一个新兴城市,一个重工国企的兴建,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基建处是他大有可为的用武之地……他想他的前程是美好的。于是,他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了金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