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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回 湍流急大男救大女
    金楠的信特别多。但远没有白秋的恋爱信写得生动高雅而又撩人。他常常从金楠的一个词,一句话,一个标点说起,生发开去,写出洋洋洒洒几大段话直抵金楠心灵,弄得金楠许多晚上睡不着觉,爱浮想联翩,爱设计憧憬,在对幸福的未来勾勒时,脸上泛着红,心跳加了速。邓素芳在金楠面前或明或暗催促他两个婚事,金楠说:“现在政策有硬性规定,国家干部结婚年龄男要二十七岁,女要二十五岁。双方都达到年龄才能办手续。”

    邓素芳说:“我不管你们。你们都是读书人,老大不小了,你们想结婚,就想办法!”

    办法没有想出来,好歹到了鸡年春节,邓素芳天没亮就喊金楠:“去牌坊沟。叫金秋父子两个到桥楼沟来一趟。”

    金楠到了牌坊沟,说明来意,白秋奶奶悄悄对白展说:“大鹏啊,这些事该男方主动才对。你也是,你咋没想到请他们过来呢?”

    白展说:“白秋他们学校规定,必须男满二十七女满二十五,才能办结婚证。”

    白秋奶奶说:“今年下半年他们都符合条件了。去把结婚时间定下来。时间定在今年下半年不管哪一天。”

    这天在桥楼沟,于是乎双方长辈给这对大男大女下了最后通牒:今年非结婚不可!不办结婚证,过年谁也不能回家!

    学员放假了,毕业的结业的皆大欢喜,有几个学员请白秋吃尊师酒,白秋很爽快去了,下午白秋写了结婚申请,去找政治处签批。

    司处长看了平县五沟学校的证明和五沟公社的签批文字,又从档案柜中翻出白秋的人事档案,再看看白秋的申请,板着脸说:“你生于五四年八月二十八,时间是一致的。是公历还是农历?”

    白秋说:“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毛主席就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采用公元纪年,我用的是公历。”

    司处长不悦起来:“只能在八月二十九、三十两天结婚,不能提前。三十一日必须到校,开校是学校工作关键时期,不许请婚假。”

    白秋说:“知道了。”

    司处长签了“同意结婚”四个字。盖上政治处红章。说:“你再到办公室盖上学院章。”

    白秋笑了,司处长不知道他笑什么。白秋心里说:“我他妈两个都是傻子!我为什么不直接到学院办公室签章呢?”

    雨下的特别多,一连下了七八天,出门到处都是水。白秋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五沟了。到了南门车站,售票处迟迟不开门,好容易来了人,那人进了售票处后就是不打开售票窗口。白秋去敲门,那人伸出半个脑袋,“慌啥子,各个市县乡镇都是洪灾,道路垮塌。领导不开口,我们不售票。”售票大厅人越来越多,后面来的,站立都成了问题。售票窗口打开了,有人叫好,有人骂娘。有个领导模样的老者讲话:“天气原因,只能暂售县际客运线路,乡镇线路暂停。特大自然灾害原因,说明在先:车开到哪里有险情不能开了,我不退钱,你不闹事!”

    十一点过,白秋搭上了开往涪阳的客车。

    一路上,到处是水,田野里到处是黄色的浪,水流漫过稻田,看不见秧苗,低处玉米地里天花在黄汤里晃动,说不准是乱跑的鱼类在偷食清香的嫩玉米或是游动正欢的大鱼撞上了玉米秸杆。山上泥土没了筋骨,大堆大堆瘫下。公路上到处都有泥土挡道,它们完全不在乎急于回家或外出探望配偶的男人女人们的感受。

    前面是一座县城,师傅停了车,独自到山垭处扫视一番,然后把车子退回来,在乡间公路绕行了一阵,“歇歇吧,我要歇息一阵才喘得过来气!你们知道么,我是拿命跟你们玩。你们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县城都淹完了!车站售票楼地势那么高,只能看见三楼屋顶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说不打紧,一说吓死人,乘客们一个个紧张起来。

    喘过气,师傅又发动车子。绕行了几个乡镇,在梓州加油站加了油,加油师傅说:“你们也走不了多远了。据说梓州县城淹了好大一片,靠河边的街道和北坝的房子都垮完了。”

    客车师傅说:“没法开就开回来,这么大的洪灾,怨天不尤人。”

    白秋想,师傅还读了几天书呢,会活用成语。

    果然,到了什么溪,道路垮塌,一打听,通往相邻几个场镇的公路不能通行,绕行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了。师傅说:“我尽力了。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们从这座山翻过去,走个把钟头,就到了涪阳界,那里公路地势都高,离河面远,肯定没问题。”说完,给乘客抱拳道了不是。

    白秋他们茫然了。师傅说:“从大石头旁爬上去,顺着树林左边走。这五六天,天天不知道多少人走那条路。不需要问谁,瞎子都会摸到涪阳。”

    还说什么?白秋并无行李,除了衬衣袋里的结婚申请和证明重要,其余的只有裤兜里的一小叠钞票和几张不甚重要的粮票。

    皮鞋不能穿,白秋和男男女女乘客挽着裤子,提着鞋,在雨水弥漫的山林中穿行。天气闷热的不得了,白秋年轻,走在最前面,汗水浸湿了背心。一阵大雨过后,背心紧贴着前后胸。那些女人们,穿着内衣的,分明看得见内衣颜色和轮廓,没有穿内衣的,像看玻璃房里人赤身沐浴,什么都清清楚楚。

    绕过小山包,看得见远处的大河。

    它不像大河,像流动的看不见头尾的黄泥湖。

    雨更大了,大点大点的砸下来,路更加难走。人们手脚并用,滑一截,跑几步,几声闷雷,接着又是炸雷,雨水像西双版纳泼水节:粗鲁汉子用大盆将水从人们头上泼下来,又泼下来,再泼下来。白秋心里说,这哪叫下雨,简直是往头上倒水!

    人们齐刷刷往树林中人家涌去,那地方地势比较高,房子离后山比较远,前面也开阔。顺着山坡,一幢幢房子零零乱乱的经受着大雨的洗礼,每一幢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每一幢房子前前后后,都是瀑布。坡上,地里,到处都是河流,山沟里的洪水似脾气暴躁的汉子,咆哮着,又像一个个没有头领的氏族部落,哪里强大就朝哪里涌。

    房子里好像没有人,泥土地面到处是泥浆。有人坐上了人家的大方桌,坐到门槛,人们骂天,骂地,骂洪水,还有人踏着脚,好像有什么急事。

    雨幕中跑来一个男人,他没有衣裤,男人的一切全暴露着,那人有些年纪,和历史书上看到的原始人别无二致,男人们没有多少诧异,也没有人指责他太荒蛮,女人们自觉转过身子。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看稀奇呢?

    那人掀开桌子上的人,抱着柱子要爬上去,柱子很滑,几次都没有成功。白秋走过去:“什么事?我帮你。”那人不推辞,指着堂屋横梁上架着的柏木。白秋明白,抓住梁,翻身上去,取下柏木一端,人们帮忙顺出柏木,柏木长可丈许,直径有二十厘米左右,很沉,白秋本想只帮忙把柏木抬到院坝里,那人没有言语转身扛着柏木一端非常吃力往河边走,白秋只好抬着木头一端跟他向河边跑。

    白秋滑倒了两次,他知道事情紧急!没有停下来。

    稻田田埂下十几米就是大河,这里可以看到河水的滚腾听得见河水的怒吼。涪江像一条黄色的绸带,狂躁的舞动着。黄色中夹杂着许多绿色黑色褐色的点和面,把黄色绸带点缀的丰富多彩,让岸上的人觉着不那么单调:有不会呼吸的人,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有的张扬,脸看着天,黑色的毛发在洪水中一起一伏,比较有节奏,也比较悠美;也有的比较腼腆,躬着腰,专注的逡巡水下,时隐时现的脊背没有遮掩,像鱼在大热天缺氧状态下抢着到水面吸收新鲜空气。听人说水里的死人弓着背面朝下者是男人,男人们爱显摆,喜欢岸上的人欣赏他们宽阔壮硕的背脊和背脊两边的背大肌;面朝上的是女人,她们喜欢别人赞扬,赞扬她们清瘦秀气令人神魂颠倒的脸蛋。这些生物学上比较高级的灵长类动物在水里始终有些渺小,他们的数量,没有其它种类多,看起来还只是一种点缀,当然,这些点缀纯粹是为了丰富没有加入这个行列的岸上那部分们的情感。狂躁的泥水中有上游冲下来的猪牛羊等偶蹄类动物,还有绿色的大树,柔弱的小草,还有不知什么科什么属的其它多姿多彩的东西,一团又一团的。靠岸的地方有时也会看见一些小花和已经失去生命的山间树林沟壑田地里的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残枝碎叶。也有黑褐色的枯树枝干,因为他们有些体型长大,有些显眼。也有很多新鲜树干,长长短短,没有一点儿皮,白色褐色的都有,远处看着有点像光滑细嫩的小孩儿的手臂和下肢。白秋想,这些东西也许有从远处平县,或者五沟,或者就是牌坊沟的山里冲下来的。

    河岸上,有很多瑟缩而狂躁的男人,也有一二个女人。柏木抬来了,有几个人抢着往下拖。有人用长长的绳索紧紧的拴着树的一端,要把它放进河里。人们在雨水里颤抖着,除了三五个人外其余的都没穿衣服,这个时候,衣服成了一种摆设,一种累赘,一种浮华。有人的红色裤衩快要退到大胯,他们就干脆扯下甩到涪江里,那东西太碍事!

    红色的内裤在黄浪里瞬间黯然消失。

    白秋看见了红色的消失,也看见了什么物件,像鱼儿跃出水面,划出一道弧线,还托起一路水花,紧接着又划了一道。

    “一个活的!”有人闹着。

    一个浪子过去,似乎有微弱的呼救声。

    “活的!”又有人吼闹。

    人们脚下是一个大湾,水在这里打着漩,很多水面上的各种死去的活着的都在这里放慢速度作短暂的修整,继而又和同路者们一道风风火火的往前赶。在家乡五沟,人们把这种地方叫“回水沱”。

    来不及细想,白秋已经进入涪江里,是跳下去还是扑进去没有人追究,白秋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双手交替划拨着,水太急,漩涡力量太大,身子像有人往后拽,也像有人往下拖,但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挣脱了妄想拉住他的那可恶的家伙,靠近了,白秋左手抓住了那个活物的部件,白秋感触到是一只手,他左手夹着活物的颈,奋力向岸边游来。漩涡的力量是力量的浓缩,拼着力气要他在水里继续画弧线。有一瞬间,白秋差点放弃了臂弯中的活物,他怕自己被继续画弧线拉入江底,如果那样就有些遗憾,就有很多很多的遗憾,因为牌坊沟有个壮年男人和一个古稀老人盼着他回家,因为五沟学校那个高个子白脸蛋双眼皮的音乐人在等待他的拥抱和亲吻。他右手很用力,大幅度高频率划水,双脚奋力踹蹬着,他感触到那活物紧紧抓握了他的手,那家伙指甲太深,把手臂刺疼了两次,他不知道她是在鼓励还是感激。

    岸上的人们把已经在水里冲出几米的柏木拉回来,示意白秋抓住柏木,一个回浪打来,白秋呛了一口浑水,有泥沙滞留在口腔里,有点儿垫牙。

    白秋很听话,右手抱住树了。

    又是一排大浪,岸上有人嘲笑他:他冒出水面后,一团树枝枯叶盖着的整个脑袋,像一个倒扣着的鸟窝,他知道人们为什么笑他,他双手没再用力划水,双脚也不再用力往后蹬。

    靠岸了。岸上的人抓着那活物的手了,又抓住活物第二只手了。白秋的右手迅速抓着水岸的树根。

    有东西在耳畔蠕动,那东西有点儿柔滑,白秋顺手拿下,天啦,是一条小蛇挂在耳廓!

    一条半大不小的蝮蛇!

    万幸!万幸!可能是蝮蛇被洪水冲昏了头脑,或是它的父母没有教导它应该当机立断咬住那些块头很大横行霸道的“人”们,不然,白秋会在江边万劫不复!

    白秋甩了蝮蛇,他不知道甩到江里还是岸上了。

    活物紧紧咬着牙,发辫在颈上环绕了一圈,发梢死死的咬在嘴里,白秋眼睛不清亮,看东西有点糊涂。

    一丝不挂。

    女的。

    那活物白白的脸,有波浪的胸,细长的双腿,这些都从白秋脸下慢慢升上去。淡褐色的柔软物轻吻了他的额,他的脸,他的唇,有泥沙的水顺着那活物的脸,顺着胸,顺着小肚皮,顺着白白的双腿,悠悠往下流。

    像捞起的一根木头,人们把她放到旁边泥浆里,没有人去打理这块“木头”的用途。

    人们把白秋拉上了岸,白秋瘫了。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心里像打着炸雷,手脚没有筋骨。

    大家又放了柏木,一丝不挂的和半裸的穿有衣服的人们,又心急火燎起来。

    黄色的涪江水把拴有绳索的柏木冲到下面去了。白秋缓过神来,那里有一只渡船,船上有三五人,比划着什么,船舷两边的水里都有人,船前弦有绳索拴在岸边的大树上,“哦,渡船要上来,右边河沟水面太宽,水势太猛,需要更长的绳索拴着船,还需要上游更多的人的力量,把船拉到上游来,而放下的柏木可以把绳索带到渡船旁。

    白秋缓过来了,他看见刚才救上岸的那女子,似乎动了两下,挣扎了一回。

    白秋脱了衬衣,走过去,要他穿上。

    船已拉到脚下,不再费力,一个全身穿着衣服的人脱了长裤,也要那女子穿上。白秋不知道那人的姓氏,心里戏称他“脱裤男”。脱裤男指着山弯里,对那女子说:“那边有石崖,你过去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