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到了藏哥哥眼眶里的有些泪珠。“给二十万,杯水车薪,无济于人,也无济于事。一哥说,干脆,只定他妈五个乡镇学校,每个乡镇学校四百万。一哥问过我,四百万是不是有点多?我说不多,示范,不整出点水平,叫什么‘示范’?”“藏哥哥”喝了一口水,目光移向李副县长和王局长,“平县,不许你们还账,只许改变办学条件。多,就做好,做出榜、那个榜样。至少你平县,钱给老子用好,我每季度要来检查,要喝酒。还要把秀珍小老辈儿带上。她是平县的儿媳妇。有她,我不喝醉。没有她,我有喝醉。钱嘛,纸嘛。酒嘛,水嘛。共产党的钱嘛,不管用到哪里都是用嘛。给阿坝甘孜凉山是对的,给成都德阳涪阳也是对的。只要你不贪污,用在中国,就是大大的对!这次给你平县,平县啥子沟沟镇,是看在李教授、张处长、秀珍小老辈辈、教授夫人情上。你龟儿子平县,哦,要领情。要领情……要领情……要……”他一屁股坐在金丝绒高扶手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垂涎不断。
尤茂华按铃传来服务员,她和秀珍笑红了双眼,搀扶着“藏哥哥”,把他扶到里间休息。
秀珍说:“见笑了。他是我们阿坝人,老家和我同寨。按辈分我是他阿姨辈,我张家爷爷长征时,把他爸爸和我爸爸一起收到四方面军里,算是战友。我张家爷爷在军区时,他军校毕业在我张家爷爷的手下做过事,最高级别是什么参谋嘛什么部长,到地方工作都有近二十年了。”
尤茂华说:“你这一箭之仇,报了,高兴了。”
秀珍说:“当然。那次在红原,他把我们张国强喝得醉了一天一夜。他说给阿坝的女婿喝酒,不醉不归。五个人喝了两件白酒。”
新到两位站起来,高个子说:“我初来乍到,尊贵的客人我们不认识。领导意思我们一定要执行的。哪位是乡镇来的客人?”白秋只好站起来,听得出,他可能是民宗委副主任,白秋找不到不喝酒的道理,喝了四杯。矮个子如法炮制,白秋已是超常发挥,肚子里装了十二杯,喝到最后一口,胃里翻江倒海,趁副主任与李副县长喝酒之际,悄悄进了卫生间,不断挖挠喉咙,胃里的东西像人民南路大街上的洒水车,喷射到马桶里马桶盖及四周地板和墙上,他拿着淋浴龙头,冲洗了一遍,盥洗池上有一袋藏香,有打火机,他点燃了藏香,香气氤氲,乙醇味儿迅疾消散许多。
白秋很是后悔,这么多五粮液进了下水道,太可惜,二十几年的酒龄,第一次感触到喝急酒的痛苦难受。来不及多想,漱了口,回到了座位。
人们开始吃菜。张国强、李黎分别给李副县长、王局长和不认识的副主任们各敬了两杯酒,李副县长、王局长二人不敢莽撞,再三陈述酒量,张李二人只不过点到为止。张国强附在白秋耳边,小声说:“此二主人真假难辨,你要壮着胆子敬酒。”白秋强忍着叫服务员拿来主人酒杯,悄声问张国强李黎,你们说是用大杯还是小杯?李黎说:“大杯。无疑该用大杯。别人先喝大杯,你敬酒改用小杯,是对人之大不敬。”白秋拿来酒瓶,斟了酒,正准备发话,两位主人没有了踪影,白秋只好用小酒杯给秀珍两口子敬酒,他说他有敬酒的一万个理由。我们三家男人女人共同喝几杯,谁叫我们三个男人找了三个情同姐妹的女人,谁叫我们三个男人一辈子从裤子不封裆就恩恩爱爱相交相恨呢?”
王局长对李副县长说:“狗日的的白秋,喝了两三斤酒,说起话来头脑还清醒。”李副县长笑眯眯不停的点头。
张国强站起来,他要给李副县长王局长喝送行酒:“尊敬的县长、局长,非常真诚的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们朋友白秋先生的关照,感谢你们对我们家乡教育的坚强领导造福一方。搞教育是崇高神圣的事业,你们是崇高而神圣的事业的直接领导,谢谢你们,因为,我的几个侄儿侄孙都在你们教导下正在茁壮成长。我们秋哥这个人生性柔弱内敛,做学问搞学术是个好料。承蒙领导厚爱,秋哥尚能顺应潮流,勉为其官。请领导继续关照,作为同学、同乡、同庚的张李二家,不胜感激。”
李黎走到李副县长王局长旁:“张处长的话一语见的。张处、白校长、我三个,从小学四年级开始,鬼使神差一直到平县高中毕业都在一个班没有分离。有老乡说,古有三国刘关张涪城桃园三结义,今有五沟镇白、李、张‘五沟三雄,’我们三家男人亲如弟兄。我们三人如今的人生轨迹却与当年的学习成绩相悖而行。白秋年龄最长,成绩最好,当上了孩子王,我在我们三弟兄中成绩最差,却当上了博导,张国强读书成绩居中,从政为官。这些年,我们三弟兄肝胆相照,互相关爱。秋哥自身实力扎实,也还勤奋,听说其校长当得有点名望。感谢了,感谢对我秋哥的关照。”
李副县长、王局长甚为感动,李副县长用脚踢了踢王局长,要他代言应诺并感谢。王局长心领神会。干咳一声,说:“尊敬的领导及尊敬的领导夫人,我们分享了领导深厚的家乡情结,我们还领悟到领导及其家人甘醇如饴的同学情谊。白秋是块好料,在平县是全县公认的才干人品都无与匹敌的校长楷模。请领导放心,李县长和我将不忘嘱托,和白秋兄弟荣辱与共。”教育局长每一次说话,都是字斟句酌,无懈可击。
白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午饭后人们寒暄道别,白秋他们启程回平县。快上成涪高速,王局长说要吃碗米粉,说他肚子没有装饱,一车人都笑。
吃了米粉上车,李副县长酣然入睡。王局长问白秋:“白校长,你说过‘人是大自然中的芦苇’的话?“
白秋说:“不是我说的,是我岳父教育我时说的,这句话是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之语。托尔斯泰原话是:‘人,是大自然中会思考的芦苇。’”
“你岳父是做啥子的?”
“北京石油学院首届毕业生。死了,死了都十几年了。”
“在哪些场合讲的?”
“每年新生防灾应急训练或每次演练时都可能讲过。我经常对学生说,我们平县,地处龙门山地质断裂带上,地震、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频发,‘人是大自然中会思考的芦苇’要学会规避风险,才会真正的坚韧挺拔执着顽强!,要学会积极应对,未雨绸缪,珍爱自己,做多思睿智具有超强生命力的芦苇。”
“这句话没有什么问题嘛。”王局长自言自语。
白秋感觉蹊跷,王局长为什么问这话呢?
没多久,张国强打来电话:“你知道民宗委领导说教育厅处女处长是谁?”
白秋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省教厅厅长。”
“你的老情人,赵淑!项目评审的时候,他一看是涪阳平县,校长是你,连连问我,认识你么?是不是高个子白皮肤有点帅年龄四十多点毕业于西师的白秋,又问你怎样回的涪阳?其间还搞过什么名堂?又怎样到乡下当校长?现在日子过的如何?有子女没有?子女多大了?读书成绩如何?我跟她述说了你前半生的平凡和伟大之处,提到你儿子都读高中了,成绩非常了得,是个重本的料的时候,想不到她哭了,很是感叹和伤感。”
白秋问:“她现在家庭情况何如?”
“正因为此,她才为你儿子已成人即将成才而流泪,我后来有意和她接触,询问其家庭情况。总的说来不何如,她,至今未婚!她父亲是高级干部,对她妈,颐指气使;对她,爱恨交加。她说,她享受到的父爱,是法西斯式的爱。秋,这是我闻所未闻的对‘爱’表述,我问她啥子叫‘法西斯式的爱,’她说,不许你有半点思想,不许你超越他的思维半径,必须百依百顺,必须是木偶。有时稍不顺其思想意,就是一顿暴打,然后又给你揩眼泪,给你买好吃好喝好衣服。赵淑说,她最对不起的是她和你之间的情感。她与你真诚相爱,在老父亲,准确的说是‘继父’的阻止下,没能有结果。她说,她‘继父’是大学教授之子,读书时思想激进,成为年轻的学生运动组织者,后来成为共产党山城党组织的一个负责人。他一生从毛发到骨髓,就瞧不起工人农民,因此就绝对不允许女儿与你这个农村娃恋爱。等到她父亲不能掌控她后,她到川中找你,不懂女人的你把她侮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想到过死,想到过削发为尼,从此断灭凡念,与儿女之情绝缘。是她的妈妈的哭求,使她活下来。还有,赵淑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她是她妈妈的遗腹子。是她妈妈读大学时真实情感的结晶。她说,有一年她‘继父’到学校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看上了抽调到做大会服务的还是学生的她母亲。她继父,轻轻松松离了婚,并要大学校长亲自找她妈谈话,说是政治任务,此女学生非嫁给他不可,不然她妈妈就不予分配工作。于是你未遂岳母就和她男友在寒假悄悄同居了两晚上。春季开学后答应了‘继父’,再后来就嫁给了这个大她十九岁半的市委宣传部长。我跟你说,这一次要不是有她,项目落户五沟,有点悬。有了她,评审小组三人和‘藏哥哥’通了气,商商量量应对来自省委省政府及相关领导的压力。我们首先不否认前四个初定的有来头的乡镇学校,然后力主给一个指标到五沟,理由是五沟的材料完完美美,无懈可击,其它少数民族都有了着落,羌族在西川是不可或缺人数较多的少数民族,我们甚而辛辛苦苦把所有资料装了满满一皮卡,然后分门别类搬到了会议室,每一个领导都是高高一大摞。我们把五沟的资料,放在最有话语权的副书记面前。在最后的陈述五所入选学校理由时,我们力推籍贯是重庆市区,与平县不可能有关联的省委老顾问老干部之女的赵淑作主题发言。赵淑的陈述文字是李黎字斟句酌若干次后定夺的,既给足了打了招呼的领导的面子,又确保了五沟入选。各位领导权衡之后省委副书记拍板,形成了包括五沟在内的项目学校名单。今天宴会,是她赵淑有意不见你面,怕双方难为情。我说,如果你有意在不伤害金楠的前提下要见她,给我来电话,我,义不容辞提供见面渠道。”
白秋强打精神说:“谢谢!谢谢!”
王局长问:“谁在和你开电话会?”
“张、张处长。”
王局长不好再问。白秋困了,一歪头,倒在王局长肩上,睡了。到平县怎样下的车,他不知道。第二天起床,开门就往楼下跑,他一头撞在门框上,天旋地转,左瞧瞧,右看看,一切都不是五沟中学教师寝室的样子,再回到屋内,才记起到了成都参加过一个会议,会后喝了酒,与省上领导喝了共计十二大杯五粮液,小瓷酒杯喝酒还忽略不计,怎样回的涪阳,多少有点印象,他记起来张国强的电话,记起了吃路边米粉,记起了王局长问他的“人是大自然中的芦苇”,原来这是教育局职工宿舍改建的教育局招待所,他在这间房间住过几回。
王局长电话来了,要他马上下楼吃饭,上午参加县上的一个工作汇报会,饭桌上,计财股长问白秋:“白校长,没有打雷,就下了这么大的暴雨,你怎么弄到手的?”
白秋说:“嘴勤腿勤,多汇报,多请示,别无他法。”
秦秋副局长说:“你狗东西说了等于不说。”
实际上,经费的具体安排使用,白秋和张国强李黎都交换过意见:拆除所有小青瓦平房,在与教学楼正对位置,新厕所两旁,修男女生宿舍各一幢,约四千平方;修一楼一底学生食堂一千五百平方;在正对教师宿舍位置修建科技楼,含计算机教室、多媒体室、图书室、音乐室、美术室、舞蹈室和教师办公室等合计两千平方,再建水冲式厕所一个五百平方。共计建各类校舍八千平方,预算总造价三百万。硬化学校操场六千平方,建环形塑胶跑道、球类、田径运动场,预算一百万。
王局长说:“小青瓦平房全拆?划算么?能保留则保留。”
白秋说:“学校小青瓦平房是七四、五年学校勤工俭学教职工自己做砖做瓦自己烧制自己砌墙修建的,实在没有保留价值。
王局长说:“你的这个项目,策划了好久了?”
白秋笑了。在领导面前第一次这么笑:“前年,前年。我到五沟不久。张处长告诉我:两基国检,省政府准备从新增财税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解决两基工作中的突出矛盾。光是这些材料,李黎李教授带领他的研究生在五沟住了一周多,定稿的文字资料就有五十几万字。这一次五沟中学能够入选,文字资料是绝对优势。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有五个单位,我们也入选了。”
“什么原因?你人缘好,运气好,酒量好,还有重要一点,你工作好。”
白秋说:“这一次没有看你学校管理教学质量。”
王局长说:“这是我的个人毛坯子意见。”
白秋说:“王局长,设计时我个人有一些设计意见,你看如何:一、所有建筑,防震级别从现在的六级设防提高到八级设防。我查了很多资料,六级设防等于是摆设,或者叫‘不设防。’33年叠溪地震,震级7·5,地震中心烈度10·5级。76年平武地震,三次地震震级分别是7·2,6·7,7·2,地震中心烈度至少都是九级以上,因此,我想宁愿少修点面积,防震抗震级别不能低。我们龙门山地质断裂带,说不清楚哪天又来个伤筋动骨的七八级大地震。二、所有建筑不能设计为挑梁阳台,一律设计为廊柱廊道。五沟中学教学楼把我吓惨了。”
王局长说:“你对这些很感兴趣!”
白秋说:“33年叠溪地震死了我爷爷,骨头都没有找到一根。76年松潘平武地震,我奶奶在我怀里摔断了腿,我老爸还打了我,这是我人生几十年挨的唯一一次打。”
“这些事,你找城建局设计室交换意见。图纸审查时再听领导和专家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