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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回 亘古难啼血梦里人
    回到祠堂,武东坡说,他到桥楼沟去一趟,告诉邓孃孃:爸已经走了。你们就不到桥楼沟了,你们去又要多流多少眼泪,你们在家里陪爸。

    白秋没有反对。

    邓素芳听了武东坡的的述说,她抽泣着,捶胸顿足,嘴里始终是那么一句话:“我咋个要回桥楼沟呢?我咋个要回桥楼沟呢?”

    又过好一阵,她到堂屋拿了香蜡纸钱,插在朝西的方向,跪着点燃香蜡纸钱,一字一句说:“大哥,大哥哥,我的亲哥哥,你怎么能撇下我就走了呢?前几天你还说,你只比我大一点点,要等到把重孙养大,才慢慢走,你怎么就走了呢?我从牌坊沟回来,你送我,你说你连续三天梦见海和海水,我说你有大喜事,哪知道,你走了,你死在沙氹里了。你做梦,是不是阎王爷在通知你?我早晓得是这样,我就不该回桥楼沟,我该陪你,陪你吃饭,陪你走路,陪你摆龙门阵,还是像白金结婚那几天那样,你我各睡各的屋,我在隔壁听你说梦话,听你出长气打呼噜,听你到厨房里偷嘴,我都高兴。我说我必须要回桥楼沟,你为啥子不和我一路到桥楼沟住几天?你来了,我在桥楼沟陪你过地震,要断手断腿,我跟你在一起,要被地震压死砸死你我在一堆。你就不会死在沙氹里,就是冲到沙氹里,你我在一起,人挨着人,身子靠着身子,也要热和些!鬼撞了我,我要回桥楼沟。鬼撞了你,你不肯到桥楼沟。我欠你的了,大哥哥。”

    “阎王爷啦,你为啥子让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死在山坡上,死在沙氹里呢?就是你们开会决定了要他的命,为什么不让他睡在床上走呢?阎王爷呀,你就是不长眼,你应该让白展白大鹏那老头子害点病受点伤,比如伤腿断骨,比如瘫痪、脑溢血那些病,躺到床上,让我有机会给他端水递饭,喂汤喂药呀。白大哥,白哥哥,你一辈子规规矩矩,心胸干净,值得人想念,值得人照护,值得女人家服侍。阎王爷,你不公平,你不分好坏,你冤屈了白展白大鹏,你不该惩罚我的白哥哥!……”

    那年他男人,也就是白秋的岳父金光阳死了,她无泪无悲,四平八稳的安排内亲外戚歇坐喝茶吃饭睡觉,指挥帮工安排屋内屋外大小活路。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是世界上最多情的人!女人就是把感情藏在心里,世人面前故做弱者的强人!

    哭了好一阵,邓素芳说:“东坡,你是白大哥的乖乖儿。生,你把大哥当父亲供奉,死,你是大哥的一个大孝子。今天你要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的给你白爸说明白。我走不动了,我不到牌坊沟了!”

    武东坡说:“坐我的车,我送你回来。”

    “我去干什么呢?人都死了,死人也不能站起来和你说说话,不能陪你走路或者和你做点什么。我不去了!我怕看到他!”

    邓素芳抖抖身上的泥灰:“我给你煮点吃的。”

    武东坡想解释。邓素芳说:“昨天晚上到今天你吃啥喝啥?忙了一天一夜,我去煮几个蛋,吃点,今晚上又要熬夜!”

    武东坡知道邓孃的性格,不好再推辞。

    武东坡回了牌坊沟。他给他爸点了香,喊拢了哥嫂和小华,烧了纸钱,斟了三杯酒,闭着双眼:“爸,我去见邓孃孃了。邓孃孃要我给你带话,后面的话是我代邓孃对你说:邓孃说,你是我的哥,是我心里的亲哥哥。你说你要到上海,上海很好耍,三天都做梦,梦见到了上海。你上海都还没有去,你为啥子要走呢?我只有住桥楼沟的命,我该回桥楼沟,你就该和我一路到桥楼沟住,就是在桥楼沟和你各睡各的铺,各走各的路,啥子事都不做,只要能陪我摆几句龙门阵,在一个锅里吃饭,心里就舒服。你也太牛脾气,为啥子不大大方方和我到桥楼沟住呢?你怕‘等爱沟’名字不好听?怕风言风语?怕啥子?你几十年没有老婆,我几十年没有老公,你我在一起,天经地义!话又说回来,那天我还是该在牌坊沟过地震,要砸死压死打伤碰伤都该在一堆。我给你算过命,你该在床上没有病没有痛就走了。你为啥子不听命运安排跑到山上去死?你要回答我,我的大哥哥,亲哥哥!”

    武东坡完全进入了状态,流着泪,半天不起来,鲁小华把他拉起来,他睁开眼,看着棺材发呆。

    白秋金楠站在棺材旁,金楠说:“妈真的是这样说的?”

    武东坡无语,只是低着头。

    金楠说:“东坡,妈真的是这样说的?”

    等了一阵,武东坡如梦初醒:“就是。”

    白秋若有所失:“想不到,老爸这一辈子想到上海去耍,一点小小的要求都没有满足。老爸活着的时候。我们许多时间借口工作忙,应酬多,该做的事都没有做,现在人走了,知道了又迟了。”

    金楠更是流泪不止:爸不愿意在牌坊沟和老妈住在一起,到街上住武东坡的房子呢,又是地下的武叔叔不同意。我们为啥子没有转过弯,让老爸到桥楼沟和老妈住一起?想到老妈把对公公的一往深情埋在心底二十几年,想到一个女儿,一个儿媳是如此的粗枝大叶,又流了很多泪。

    晚上,两对半老不老的两口就坐在他们的父亲的身旁,棺材前的小方桌上一对红色的蜡烛飘着火焰,无数根红色香就是无数颗小星星,或明或暗,一眨一眨的。四个人谁都没有多说话。

    半夜,武东坡说:“哥,不要太悲伤,我们喝点酒。”

    白秋没有言语。

    武东坡拿出他的本行,到厨房里弄了两样菜,和白秋喝着酒。

    喝着酒,白秋又想起东边小天井里被压在山石下面的几个人。白秋听说,那个一辈子爱酒如命的白老五娘,白秋的幺婆,也在巨石下面。白秋算算年庚,他幺婆是辛亥年生,今年戊子年应当九十七岁!因为一沟的人都清楚,她几十年爱唠唠叨叨一句话:婆娘辛亥男壬子,不害男人就害儿子。我三十岁就把男人害死了,儿子就发达了当了官。

    死了也好,要是她知道,她的儿子把全沟的男女老少吼到山上去,她儿子魂游何处骨埋何方都不清楚,不知道她又要伤心到何种程度!

    龙门山人曰:

    生来就是女儿精,爱到深处灵出魂。

    人生如梦身是客,哪管毁誉和晦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