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0年过了年之后，我背着母亲替我缝制的书包，兴高彩烈地跨进了我们大队的小学。

    我本该在六九年的秋天上小学的，因为那时正在搞文化大革命，我们大队小学的两名公办教师被打成黑帮分子，被红卫兵们谴送回原籍劳动改造去了，没有了老师，学校自然就散了伙。不但我们上不了小学，我们大队一些正在读初中高中的学生，到城里去造了一阵子反，破了一阵子“四旧”，又出去窜了一会儿联之后，最后还是回到了队里，与社员们一起战天斗地搞生产劳动。七0年春天，我们大队小学的那两名公办教师，一名回到了学校，另一名调别的大队小学去了。为了保证我们学校按时开学，大队革委会从我们大队的初中毕业生中，挑选了两名民办教师来为我们上课。

    那时节教师成了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以及“读书无用论”等等论调在社会上十分流行，老师们随随便便地教，学生们马马虎虎地学。那时候还实行开门办学，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来学校给我们做忆苦思甜的报告，让我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斗私批修，反修防修，长大后做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有时候老师带领我们来到生产队的田间地头，请农民伯伯们教我们如何犁田耙田，如何浸种育秧，如何扯秧插田，如何中耕除草，如何防治水稻的病虫害，春插的时候，还要放七天的农忙假，真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那就少得可怜了。

    父亲希望我成龙，自然就十分关心我的学习。他多次警告我说：你若不听老师的话，不好好地学习，老子就打你的屁股。父亲还让母亲从山上砍回来一把羊角刺，挂在堂屋里的墙壁上，作为家法。如果我的字写不好，又不会算数，考试(其实那时已经取消了考试)不及格，他就拿羊角刺打我的屁股。我已经领教过了羊角刺的厉害，打在屁股上又痛又痒又酸，让人怪难受的。为了不让被羊角刺打屁股，我总是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父亲没读过书，当然认不得字，我的字写得好不好，他心里也没个底。为了了解我的真实情况，父亲特地跑到学校，问了那位公办教师。老师说，一帆这孩子不错，长大了是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父亲说：“老师你莫扯远了，我不指望这小子接哪个的班！读书学习的事，你得给我抓紧了！”

    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这年月，读书读得再好，也没用啰！”

    “怎么会没用？你这个当老师的，怎么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来！”父亲生了气，“你要是不好好地教书，当心老子揍你个狗日的！”

    老师被吓住了，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好，我一定好好地教书，一定好好地教书！”

    我没有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因为我记住了伟大领袖的两句名言：

    一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在一个文盲的国家里，是不可能建设好社会主义的！

    尽管那时候在中国的大地上充满了“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浓重的火药味，但到了七十年代的初期，在小学校里掀起了一个“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热潮。学习雷锋的内涵非常丰富，结合我们小学生的特点，老师把开展向雷锋叔叔学习的活动，定位在做好人好事上。因为我们大队小学只有四十多名学生，学校就统一布置了一个做好人好事的专栏，专栏上都写有我们每个学生的名字。谁做了一件好人好事，老师就在那个人的名字下面贴上一朵用红纸剪的小红花儿。谁得的小红花多，谁就成为全校同学学习的榜样。

    小红花成了好学生的象征，大家都在暗暗地使劲，争取多做好人好事，争取多得小红花。

    我做好人好事的劲头，似乎比同学们更足。

    毎天，我都在寻找着做好人好事的机会。

    一天，我在教室里拣到了一支铅笔，我马上把这支铅笔交给了老师。老师表扬了我，第二天早晨上学来到学校的时候，我看见那块好人好事表扬栏里我的名字下面缀了一朵小红花。

    又一天，我在操场上拣到了一块橡皮擦，我马上把橡皮擦交给了老师。第二天，在我的名字下面又添了一朵小红花。

    老师的表扬，给了我极大的鼓舞，那绚丽的小红花，温暖了我的胸怀。除了搞好学习之外，我把做好事当成了一种乐趣。

    记得有一天，我早早地来到了学校，我把操场上和每间教室看了一个遍，希望能拣到诸如铅笔和橡皮擦之类的东西，以便交给老师，算是又做了一件好人好事，期待着好人好事专栏上我再添一朵小红花。我勾着脑壳找了许久，就是找不到我希望找到的东西。有好几天没得到小红花了，我心里非常的着急。见我们上课的那间教室还没有打扫，我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拿起扫帚就打扫起教室来。

    就在我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打扫着教室的时候，一个比我高一个年级名叫李贵来的同学，怒气冲冲地抢过我手中的扫帚，恶声恶气地说：“今天是轮到我打扫卫生的，你充什么能干？你出什么风头？快给我滾开！”

    我嗫嚅道：“我帮你扫扫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李贵来同学说，“你帮我扫地，是做好人好事，想得老师的表扬，想得小红花，你想得太美了你！”

    李贵来同学说破了我心里的秘密，我顿时涨红了脸，“我”了好一会儿没“我”出半句话来。

    “你得了小红花你高兴，我呢，我怎么办？”李贵来同学接着说，“我又该受老师的批评了！轮着我扫地的我不扫，这不是懒汉思想么？这懒汉思想就是地主资产阶级思想，就是剥削阶级思想，那是要受到彻底批判和斗争的！你想进步，我难道就不想进步？你想当先进，我难道就不想当先进？”

    我被李贵来同学羞惭得简直无地自容。我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出了教室。

    正当我心里感到十分苦恼的时候，一天下午放了学之后，老师把我叫住了，说是有话要跟我说。

    我不知道老师要跟我谈些什么，怀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似的，惴惴不安地走进了老师的屋里。

    “一帆同学，这个学期以来，你的学习成绩好，还做了很多的好人好事，表现得非常突出。”老师十分亲切地对我说。“那天你主动地打扫教室卫生，既做得对，又做得不对。对是肯定的，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为什么说又做得不对呢？因为教室卫生是轮流打扫的，轮到谁打扫就该谁打扫，这是规章制度。规章制度制订了之后，大家就得自觉地遵守。你如果天天都把教室的卫生都打扫了，那同学们怎么办？让你一个人专门倣好人好事，让同学们大家都耍着，那是在培养懒汉思想，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

    我点了点头，觉得老师看问题十分准确。

    “李贵来同学那天的话有些不对，我已经批评了他，他也接受了我的批评。”老师继续说，“学生应以学习为主，要建设好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光凭一股子热情不行，高喊口号更不行，得靠本事和本领！学习好各门功课，就会长知识，长智慧，长本事，长本领！”

    我一字不漏地听着老师对我的谆谆教导。

    老师接着说：“我们开展向雷锋叔叔学习的活动，主要是学雷锋的精神。雷锋叔叔的心里具备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他做好人好事，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了得利，更不是为了得表扬。他生前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人好事，都没有留下自已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