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湘西民风素来彪悍,自古就是个土匪出没的地方。人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有那一个不懂得几手防身的功夫。
我父亲也不例外,他从小就明白一个理,要想在这个乱世上生存,必须得有一个强健的身板儿,他给吴家当长工时也没有忘记温习自己的武艺,几年下来,他不仅使自个的身体发育得完美无缺,更使自己的功夫日臻圆熟。
父亲在麻贵走后,独自坐在猎人的草棚里,想到自己要生存下去,只能走占山为王这条路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自己人单力薄、孤家寡人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他想到这儿,很是为自个眼下的处境愁肠百结。
这个时候,父亲又想起了朵儿,朵儿那双眼,那对小虎牙,还有那腰肢……朵儿的所有已经深深地占据了他的心。麻贵还告诉他,朵儿已随他哥哥去省城治伤去了,也就是讲,朵儿离开了吴家,离开了这里,远离他而去了。那缕温情,那份念想,此时已占据了他那干涸的心。
此时,父亲用前所未有的心思想念朵儿,朵儿是父亲见过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朵儿不仅漂亮,还有那神韵、那气质已使父亲不能自拔了。
父亲突然恨恨地想,就是为了朵儿自己也要占山为王,只要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朵儿,那怕日后让人千刀万剐,他也心满意足了。
在以后隐藏山里的日子里,父亲常常挥舞着那把铁锹,打着赤背,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练习武术。
父亲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家传的一个绝招:力劈华山。
当年在芷江战场上,父亲和一名东洋鬼子指挥官狭路相逢。
黑不溜鳅的父亲冲上去,二话不讲,一刀就将那个日本鬼子指挥官的脑壳砍下来,那圆溜溜的脑壳直滚了七八丈远才停下来。后来,我听人讲父亲用的就是那手家传绝招。
在以后和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我几次想让父亲演示那手绝招,都遭到了父亲冷漠的拒绝。父亲拒绝回忆,回忆那血腥的一切。
我理解我的父亲。
再后来,我还听人们讲,父亲那手绝活绝非一日之功。那手绝活出刀要稳、准、狠、猛,所有的基本功具备了,才能制敌人于死地。
父亲在山野里练刀时,他常把树木当成了敌人,在湘西密林大山里很多成年的树上,都留下了父亲练刀的痕迹。
练功使父亲吃尽了苦头,但为了生存,为了日后占山为王,更为了朵儿,他用冰冷的雪擦一下伤口,让冰冷麻木自个的神经,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
父亲在等待机会的日子里,麻贵来了几次,这几次麻贵都从东家那里偷来了不少的米和面,还有食盐等,也带给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消息。
麻贵告诉父亲,朵儿又随同他哥哥回来了。
吴少爷的伤是好了,只是人却变傻了。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既激动又紧张。
此时,父亲更加坚定了自己占山为王的设想。
六
机会终于来了。
麻贵又一次来到草棚看父亲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给父亲后来的命运带来了转机。
麻贵告诉父亲,最近龙潭乡的乡民们正闹抗屯抗租运动,形势如星星之火随时可以燎原。
麻贵站在父亲面前诉说这一切的时候,父亲握紧了双拳呼吸急促,他像一头困兽,不停地在小小的草棚里踱来踱去。
麻贵望着父亲说:“牛哥,你看……”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思考着。
突然,父亲脑子里一亮,他一拍大腿,这是一次征得民心的大好机会,说不定通过这次运动,召来一些兄弟随他上山占山为王。山里他实在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在山里呆了快三四个月了,在这段日子里,都快把他给憋疯了。
父亲把这个想法对麻贵讲了,麻贵也乐了,说:“牛哥你真行!你要是真有胆量领头干,我麻贵立刻下山召集人马!”
那天晚上,趁着夜黑风高,父亲随同麻贵下山了。
下山之后,父亲和麻贵连夜串联附近村寨屯户约十几口人,到青龙坡“捶猫吃血”,他们搬石头,摆石案,点香烛,捶只家猫,将猫血滴在酒碗里,大家一齐跪在香烛石案前,恭请诸神降临监视,赌咒发誓。
父亲领头念:“一把钢刀五寸长,倒下平地来砍香,上不斩开,下不斩地,单斩贪官污吏,若有反心倒意,抛人卖客,照香行事”的咒语。
念完拿盛酒竹筒喝口酒,一刀把香砍断。
苗巫师(巴岱)出身的张巴柱,还做起他那套法事,请神鬼帮忙,说:“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快显灵!”
第二天,天麻麻亮的时候,父亲和麻贵几个人混杂在人群里,来到了龙潭乡大街上。
一连数十天,乡民们越闹越凶,乡政府已没人敢来上班,政府大门紧闭着。
这天一大早,附近的乡民们就听说今天有人要攻进乡政府去,这个消息是麻贵召集几个人挨家挨户通知的。前几天街上已经寥寥无几人了,白天时,只有几个没事的人远远地蹲在墙角下张望。今天听说又有人来带头闹事,都早早地赶到了乡上。
乡长石达轩对这事似乎有了察觉,那天清早,他早早的就领着几个乡丁站在乡政府大门台阶上,望着仍源源不断向这里拥来的乡民,一个个面面相颤。
这时,父亲看时机已经成熟了,低声冲麻贵和张巴柱几个人交待几句,转身一跃便跳到了台上。父亲沉住气,没有看石达轩那伙人,只见他回转身冲台下的乡民们抱了抱拳,清清嗓子说:
“乡亲们,你们听我讲几句!如今乱世当道,当官的欺人太甚,正所谓官逼民反,今儿个我巴牛豁出去了,带领大伙打进乡政府去,开仓放粮!”
“好哇——”麻贵和张巴柱等人在台下擦拳磨掌跃跃以试。
有人认出了我父亲,这就是那个一铁锹把自家少爷打傻的那个长工,一时间台下又乱成了一锅粥,少顷便平静下来了,他们晓得今天有好戏看了。
父亲看了一眼台下安静的人群,然后转过身,面对着石达轩那伙人,这时父亲的眼里已充满了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石达轩那几个人也看出了父亲的杀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还看出了父亲和台下那些人的不同,台下那些人的麻木,和父亲此时的凶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石达轩乡长不知天高地厚,伸手想阻止我父亲他们:“抗租不交,带头闹事!你们难道不怕砍脑壳!”
台下有人大喊:“娘买皮的!你们砍得,难道我们砍不得!”
“对,对,对!谁怕谁?”乡民们大声附拥着。
我父亲心一横,爆喝一声,一刀就把石乡长给劈成两半……
剩下的乡丁见势不妙,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这时,我父亲转回身,走到乡政府大门口,一脚把大门踹开,然后高亢地说:“乡亲们!是男人有卵子的站出来,跟我去开仓放粮!”
麻贵和张巴柱等人已经打开了粮仓,台下的人乱成一团。
这时,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老乡们听好了,大家都莫挤!一个一个接着来,人人都有份……”
台下顿时安静许多,开始变得有次序了。
有几个无家无业债台高筑的后生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其实他们早就想做一个自由的人了,就是没有个领头的。今天我父亲这么带头一闹,他们当时便下定决心,跟我父亲干了。
就在那一天,我父亲有了自己的军师,那人的名字叫龙正波,就是刚才那位年轻的书生。
龙正波龙潭明濠寨人,早年读过几年私熟,人生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对当时政府的贪污腐败深感痛恶,他为人有勇有谋,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队伍,尽管人数不多,可我父亲却很满意。
当天晚上,我父亲带着他的队伍连夜离开龙潭乡,浩浩荡荡地开向湘西密林的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