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忍泪含笑嫁女儿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淑祥和穆轩家里那三朵花儿一样的女儿长大了。

    1973年1月，王淑祥担任禾县城关镇供销社采购站门市部负责人，一家人才开始再次过上团聚、稳定的日子。然而这段时日太短暂了。

    就在同一个月，穆玲和穆颖高中毕业了，她们的就业问题立刻摆到做父母的眼前。

    那时，正值轰轰烈烈的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潮时。

    好在学校分配了一批教师。穆玲经过短暂的师训班培训后，到邻县的农村中学教书去了。虽说条件艰苦，工资也不高，但毕竟和下乡比起来待遇要好一些。然而家庭的团聚又被打破。王淑祥和穆轩开始处于大女儿有了工作的安慰与对她只身一人住在边远山沟的担心之中。

    穆颖不满十六岁，还可以再呆上一段时间。

    王淑祥和穆轩非常珍惜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眼见穆玲有留在身边的希望，就打算先留下她再说。

    但穆颖于心不忍。她把自己的顾虑讲给父母听：“妹妹从小身体就弱。假如我和妹妹只能留下一个，那干脆就让我下乡去吧。”

    穆颖的早产一直让王淑祥担心她的身体，她真不放心让穆颖下乡。于是吩咐穆轩替二女儿办理了留城手续。

    这时穆轩正担任禾县国营石材厂的副厂长。厂内职工应该下乡的子女有二十来个，但都拖着不报名。尽管所在街道每天都到各家门口敲锣打鼓提前欢送，但同意下乡的寥寥无几。

    针对全县完不成下乡任务的情况，县里办了知识青年学习班，要求国营单位职工家中的适龄青年全部参加。

    副厂长穆轩当然要带头了。但他此时心中有底。他和蔼地对穆颖说：“你不要有任何担心。你的留城手续已经办好了，只是去参加一下。”

    穆颖轻松地去参加学习班了。并借此机会报了名。

    很快，全县的有线喇叭里传出了点名表扬穆轩的响亮声音，说他为已办留城手续的女儿报名下乡，值得全县职工向他学习。

    没过多久，县文化宫召开全县大会。在一片红旗的海洋里，在“向下乡知识青年学习”的口号声中，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穆颖从主席台上走下来，上了一辆军用卡车，奔赴了农村。

    王淑祥哭了。早产的女儿下乡让她心疼。平时非常听话的二女儿，在已经留城的情况下，却不听父母意见私自报名的举动更让她难以接受。

    母亲王廖氏却笑了。她对自己的大女儿说：“当初你就是自己偷着走的。还连做被褥的机会都不给我。现在你也体会到这种心情了吧？”

    王淑祥难为情地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

    幸好，穆颖下乡的大队非常重视来村的知识青年，为他们盖新房、送菜地、配做饭的师傅，做好生活方面的照顾。同时，给较轻的活却评较高的工分。全村农民也都特别热情，每经过农户门前，总有人热情相邀。让出热炕头，拿出土特产，让知青们感觉到家的温暖。

    当穆颖手里攥着一把分红的钱回家的时候，王淑祥和穆轩的心里总算踏实了。等到三女儿高中毕业后顺利就业，他们对二女儿的做法也就认可了。

    又经过几年的努力，穆玲调回了禾县，穆颖上技校后分配了工作。

    三个女儿的工作稳定了，婚姻之事又提到了日程。真是一个孩子一套事，有多大孩子操多大心哪！

    当年和王淑祥同做妇女工作、同住一间房的金书华，生了三个儿子，眼看大儿子该成家了，赶着来找王淑祥要儿媳妇。

    几十年的友情如今再结为亲家，王淑祥当然高兴了。更让她安慰的是，穆玲也没有意见。

    穆玲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为她看孩子的保姆也给穆晶介绍了对象。已经学会自立的穆颖呢？悄悄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人。

    三个女儿先后出嫁。这本是高兴的事，但作为母亲的王淑祥心情格外复杂。

    那时，禾县女孩儿结婚的讲究是：父亲带着其他家庭成员出席婚礼，却不允许母亲参加。先后三次，王淑祥都是带着笑把女儿送出家门，随后关上门，自己独自放声痛哭一场。这里，有对女儿终于长大成人的欣喜，也有自己手捧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如今成为别家人的不舍，还有对女儿今后未知生活的担忧。

    37、丈夫撒手离人间

    穆轩是一个从各方面来讲都很完美的好丈夫。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尽力照顾家、妻子和孩子：洗衣、做饭，挑水、扫地，买煤买柴买粮买菜一刻不停闲；他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家里的木工、泥水活儿也样样少不了他。

    在王淑祥身体不好的时候，穆轩极尽耐心，请医生、买药品，精心调理伙食，小心呵护左右。可是他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则能忍就忍，忍不了就自己去医院，尽量不给家人添麻烦。但这次他实在挺不下去了。

    1987年，穆轩患前列腺硬化症住进一家医院。这所医院曾经有过不少很有名的医生，有过很好的名望，这次也寄托了王淑祥与丈夫的莫大期望。按照医院安排，穆轩接受了前列腺切除术。主刀医生说：摘除得很干净，并且把挨着的地方也做了清扫。

    听了医生的话，王淑祥与丈夫满怀信心地等待着病情痊愈。结果却是：手术伤口很久也不见愈合。

    性急的王淑祥终于耐不住了。在医生不肯明确答复的时候，她追到医办室问医生：为什么刀口还封不上？医生开始不理她。待她一再询问时，医生不耐烦了，冲着她大声喊道：“你老问啥呀？”他指着随后跟来的穆轩说：“他一个癌症病人还想封口是咋的？”

    “癌症”一词把王淑祥弄蒙了。她看看不再搭理她的医生，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一向忍辱负重的穆轩细声劝说着把她扶回病房。

    王淑祥伏在丈夫身上痛哭起来。天塌的感觉又一次袭击了她。

    一年后，丈夫的病情复发了。女儿们带着父亲到外地医院做检查，结果让一家人非常吃惊。做CT的医生说，检查结果很明确：前列腺依然完完整整地呆在原位！这和那所医院的医生说得完全不一样！但是，谁都无可奈何。

    穆轩的病却急需治疗。

    这一次，他们不敢再去那个医院了。

    在县医院，穆轩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

    穆轩的单位派了职工来陪床，还报销了医疗费用，让王淑祥和丈夫很有安慰。

    然而，病情的复杂加上医疗技术所限，穆轩最终没能活着走出医院的大门。

    在治疗期间，他是那么渴望出院回家，却是一步一步地被病魔压迫着不断缩小活动范围：不能出去转了；不能到院子里晒太阳了；不能出屋了；不能下床了。

    到最后，甚至不能输液了。因排尿不畅，浑身的皮肤充满水分，一摸一个深坑。

    护士问他哪里疼，他说：“你还是问我哪儿不疼吧。那我就能告诉你了：没有不疼的地方。”

    但是，他从不叫喊，清醒时连呻吟声都很少发出。

    医护人员都夸他很坚强。他说：练出来了。

    穆轩的胃下垂很厉害，那是在朝鲜参战时落下的毛病。

    第一次做检查的医生都会奇怪地问：“你的胃哪儿去了？”

    穆轩这时就会不慌不忙地说：“往下、往下、再往下，总能找到的。”

    在解放战争中，穆轩那被炮弹炸断过的左腿伸不直了，每遇阴天和雨雪天时常疼痛，他都能忍过。

    身高一米八五的穆轩还是篮球健将。为了打球，右胳膊也折断过。

    不了解内情的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因为穆轩总是那样沉静，还常常说出幽默的话语，露出善意的微笑。

    1988年12月的一天早晨，护士问穆轩还输液不？穆轩犹豫了一下：“还是输吧。”他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看着。

    药液一滴滴流着。

    穆轩一下下数着。

    液滴的速度降低了。

    穆轩的心跳减缓了。

    最后，穆轩看着药壶对一旁陪伴着的大女儿说：“停了。”

    随即他慢慢闭上眼睛。

    穆轩就这样平静地走了。

    王淑祥来到丈夫身边，眼泪忽地涌出来。

    她对女儿们说：“我看到他那条一辈子都打着弯的腿忽然伸直了，我就知道，他真的走了。”

    流着热泪送走丈夫，王淑祥的神经衰弱又犯了。

    女儿们尽可能地多陪陪她，不在旁边时也常打电话。外孙女们也常常来和她做伴。现实生活使她慢慢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来。

    后来，她学会了自我调解：无人陪伴的时候，尽量找些事做，用忙碌来排遣失去亲人的痛苦。或者无目的地逛街，看街上的人们都开开心心的，自己也跟着平静了。一天转累了，晚上就能睡着觉了。

    携手三十多年的老伴撒开手永远地走了，王淑祥的眼前经常晃动着他的身影。

    过了很久，王淑祥才适应了没有穆轩的日子。

    38、老年才品香甜味

    离休之后，王淑祥仍然保持着同组织的联系。

    供销社老干部支部经常活动，老干部局的领导和同志们也没有忘记她。有了活动经常有人通知她：比如打门球、唱歌比赛、老年大学开班等等。

    有了组织和同志们的关怀，王淑祥又振奋起来了。

    她先练习打门球。每闹一次笑话，回到家都和女儿们学一通；每进一个球，兴奋地连说带比划。那爽朗的笑声，表明了豪爽之气的回归。

    后来她参加了书法班。每次做作业都像一个严谨的小学生那样一丝不苟。老师判后的卷子如果比上次多出几个红圈，她会乐得如同中奖一般。一篇篇带着红圈的书法作业被她当宝贝一样夹在一起，挂在墙上，一张张向女儿们、外孙女们炫耀。

    参加歌咏比赛后，舍不得卸妆，赶忙上照相馆留张靓影。

    爬山时拍的相片，也拿出来向女儿们显摆。那系着头巾、斜着眼睛笑的神情被女儿们戏称为“偷地雷的渡边”，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如同称赞她像某个明星一样快乐。

    再后来，她又参加了保健班。

    在保健班学习结束后，她写了一篇“主要收获”。

    “我们老年大学，在县委、县政府领导的重视下，老干部局领导的努力工作下，田老师、聂老师在百忙中不辞劳苦地为我们备课、讲课，课余时间解答提出的问题，使我们的学习取得较好的成绩。我的主要收获是：”

    “一、在保健班经过近两年的学习，不仅学到了老年医学和老年保健知识，防病治病、养生之道等课程，还解放了思想，克服了原先存有的‘为革命和建设在枪林弹雨中风来雨去的奋斗过几十年，如今革命胜利了，交班了，自己已离休了，没什么可追求的前途了，活一天少两半晌’的瞎过悲观思想，树立起‘活到老学到老’的不断追求进步思想。”

    “二、加强了锻炼，恢复了做气功、打门球、唱歌等活动。主要体会是：1、讲究卫生，注意身体保健，预防疾病，早治疗的时候多了，无规律活动、对小病久拖不治的时候少了；2、经常锻炼身体，睡眠增多了，失眠减少了；3、保质、适量、按时用白开水吃药的时候多了，混合吃药、用茶水或菜汤吃药少了。”

    “三、从一次防病不及时，着凉得了肺炎，输液一个多月花了近千元才治好的事得出了教训。虽说在这二年里，我仅报销过这一次药费，但用收获与教训对比，深刻认识到一定要经常注意及时预防疾病，吃穿住行按气候变化掌握，保护好自己身体健康，既少受病的痛苦，又节省药费开支。”

    “总之，我通过在老年大学上保健班学习，向校长、老师和同学们学到了好多学习方面的、保健方面的、锻炼身体方面的知识，积极参加了党和政府组织的学习、工作及社会经济建设方面的活动，学习了经验、风格和各方面人物的先进事迹。今后要更努力地学习，加强锻炼，使已学的知识成果不断得到巩固和发展。”

    从脱离失去丈夫的悲痛之日算起，到1994年7月底之前，穿过枪林弹雨、趟过政治风云、风里雨里干革命的王淑祥仅仅享受了一生中短短几年的悠闲生活。

    这几年里，她的女儿们生活稳定、事业顺利，隔辈人也都先后上了学。每当有孩子们来探望她，小院里总会传出她那爽朗的笑声。

    但是，历史的记录表明，王淑祥的一生里只有这一段短暂的悠闲时光，没有压力、没有负担，被亲情、友情相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还不时受到小小的鼓励。

    这个注定要做战士的人，很快就被卷入到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结果是她做了那个牺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