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暨半宿没有睡好,绞尽脑汁地想些取悦婉澜的方法,京城里自是有千般去处可消磨时间,但镇江却让他束手无策。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眠,外头更鼓声声,有凉风侵入室内,带来湿冷的寒意,为心事重重的人多添了几分萧索。他回忆着前头那一刻钟的相见,从激动雀跃到索然无味,婉澜的情绪变化很明显的反映在眼神里,让他知道他搞砸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私会。这个认知催生了他的悔意,就像婉澜后悔她去见他这一面一样,陈暨也开始后悔他的这个安排,他只在镇江停留两日,连修正错误的时间都没有。
他带着这样的心思入睡,一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外头的一丁点轻微动静都能将他惊醒过来,终于捱到东天亮了晨光,他起身自己洗漱了,在房间外抽起一根洋烟卷来。
被派来服侍他的小厮晚了半个时辰过来,见他已经自己收拾妥贴,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向他请罪。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向都自己动手,”陈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卷,向仆人和善微笑:“老爷太太们几时起身?”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辰了,”那仆人回答道:“少爷小姐们也一样,有时候会早一点,大小姐每天都去长房请安,这时辰应该也已经收拾好了。”
陈暨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在内苑伺候的?”
仆人便道:“是的,陈大少爷,小人原先是伺候二少爷的。”
陈暨吸了口烟,又吐出些白雾来,沉沉“嗯”了一声:“你对你们大小姐熟悉么?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仆人有些为难,嗫嚅道:“这小人也不清楚,过去二少爷在府里时,白日里都到族学去了,小人也无从得知内苑的小姐们都做什么。”
陈暨有些失望,又想问些什么,却被一侧的女声打断了:“你想知道这些,不如自己来问我。”
他猛地转头,婉澜正笑盈盈地立在房子一角,斗篷上带着一个大大的兜帽,边说边向这边走过来:“昨夜寝的可好?”
陈暨去迎她,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指间还夹着烟卷,慌忙左顾右盼地想找个地方摁灭它,好在婉澜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将那半截香烟接过来交给立夏,吩咐她拿水灭了,丢到外头去,并借这个机会将那仆人也遣退了。
“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她说着,将头上的兜帽取了下来,侧过脸让他看耳垂上带着的大颗钻石:“我想一定价格不菲。”
陈暨欣赏了一会,赞道:“很衬你,我没有买错。”
婉澜没有动,只道:“想让你做第一个看到我带它的人,所以急急过来了。”
陈暨立在原地,又仔细看了看她形状优美的耳朵:“你的耳垂很漂亮,我母亲说这是有福气的象征。”
“我向来都很有福气,”婉澜将脸转回来,对他微笑:“以后还可以分给你一点。”
陈暨觉得自己整一夜的懊悔不安都在她柔柔的语音里消弭无踪了,也跟着微笑起来,意有所指道:“不必,兴许我比你更有福气,他们都说我是上帝选中的幸运儿,得到了主在东方最好的作品。”
“他们都说,那你呢?”婉澜歪了歪头,满面笑容,又道:“我昨夜表现很不好,怕你生出什么误会,这才过来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冷不冷,我们进屋说?”
婉澜点了下头,便随他进室内去,又问:“怎么想起送这样贵重的礼物?”
“偶然看到了,觉得很好,想送给你,就买了。”他一边说一边为婉澜倒茶,可触手才想起茶壶里水都是冷的,不由窘迫:“我叫人来……”
“好了,别忙这些,”婉澜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又不是来喝茶的。”
陈暨依言坐下,身子面向她,一只胳膊放在圆桌上,眉眼带笑:“这耳环应配洋装。”
婉澜嗔怪道:“这是镇江,哪有机会穿洋装。”
陈暨却道:“总会有,唔,可以配那条绣着仙鹤的裙子。”
他说的高兴,婉澜便跟着想象了一番,欣然道:“来日若有机会,我穿给你看。”
陈暨被她的笑容弄的心神都舒缓下来,他起身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仰头看她:“我听重荣说,你和他正密谋一件大事。”
“的确是挺大的,”婉澜想起那些纷纷乱的思绪的打算,忍不住叹了口气,怅然道:“而且也没什么头绪。”
陈暨倒是很感兴趣:“说说看。”
“这可说来话长了,日后倘若有机会,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婉澜别过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我要回去了,马上要去长房请安,迟了恐怕被发现。”
她说着,起身将立夏叫进屋来服侍她穿戴斗篷,但陈暨却从立夏手里讲这个活抢了来,动作温柔又细致,当着立夏的面也不觉害臊,还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真后悔没有早点过来。”
婉澜没有接话,她准备走了,但在走之前又顿了顿,转过身来唤了一句:“玉集。”
陈暨便走过去在她身前站定,两人距离极尽,使婉澜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来看他:“怎么?”
她微微笑了笑:“你昨日说我们要见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陈暨点了下头:“是。”
婉澜又笑了一下:“我也觉得。”
她沿着来时路返回去了,寥寥几句话的功夫,比一刻钟更短,却比那一刻钟更令人意犹未尽,陈暨自己坐在未开灯的屋子里,又开始绞尽脑汁,打算想一个正当借口,能与婉澜光明正大的见一面,他想的认真,就连谢怀安来叫他用早膳时的叩门声都没有听到。
“我可再不与你筹谋什么情人计了,”谢怀安大呼小叫地抱怨:“昨日寝时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半夜又折腾起来喝了碗姜汤,你倒是生龙活虎,反倒害惨了我。”
但陈暨丝毫不为所动:“着个凉而已,又算不上什么大事,况且你还没着凉呢。”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长叹口气:“日后你两个成婚,有的是大把时间相会,何必急于一时。”
“成婚也是三年之后了,”陈暨道:“我昨日说了今天要去接她,岂可失信于人。”
谢怀安斜了他一眼:“兴许她就那么一听,并没有放心上,她上午要学着管帐,下午又要教阿贤学洋文,哪有时间等你接她。”
陈暨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他:“她?教阿贤学洋文?”
谢怀安道:“你打什么主意?阿贤对日语可没什么兴趣。”
陈暨慢慢笑了起来:“我会的岂止是日语这一门。”
他果然在膳桌上对谢道中提起这回事,装作无意地询问婉贤的英文学习进度,没想到谢道中是头一次听说婉澜在教婉贤学洋文的事情,当即便有些不悦:“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
“伯父有所不知,京里官家小姐留样已经成风潮了,”陈暨笑道:“况且婉贤年龄幼小,在府里也没什么旁的事做,当成乐趣学一学正好。”
谢道中赶着去衙门,况且这也的确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他只是不赞同,却也没有表现出绝对禁止的态度,正好给了陈暨一个借口,可以在午后到内书房去,装模作样的关心一番婉贤的学习进度。
他过去的时候,谢婉恬正在内书房找一册《录鬼簿》,听见陈暨与婉贤的对话便掌不住笑出生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阿贤还听不出来呢,玉集大哥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若是有眼色,这阵子就该去把长姐请来了。”
婉贤这才恍然大悟,她仗着年纪小,向来敢借着童言无忌的由头说一些没大没小的话,当下便笑话陈暨道:“我说玉集大哥怎么这么闲,只在镇江留两日,还巴巴过来关心小妹。”
陈暨却道:“当然是来关心小妹,难得你对这些洋务感兴趣,早知道我就为你带几册书来了,”他说着顿了一下,扬起一脸笑容:“当然,如果屏卿能在,那是最好。”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婉贤忙不迭去差她的婢女霜降去请婉澜过来,后者正在库房与秦夫人一同给陈暨的母亲挑礼物,听说三小姐急着请她去内书房,理所应当地以为是她自己学洋文时,又碰到什么麻烦了。
她向秦夫人告罪,说去去就来,而秦夫人却忽然生了兴趣,说与她一同去内书房,瞧瞧婉贤最近在忙些什么。这可把霜降吓了个半死,她不住地跟婉澜使眼色,动静之大,就连秦夫人都注意到了。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内书房里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霜降吓得赶紧跪下去:“夫人……夫人多心了,哪有什么不能让您知道的……只不过是……是……”
婉澜也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霜降,但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陈暨一定也在内书房呢!
她定了定神,从容地笑了一下:“是不是陈家大公子也在内书房?”
霜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婉澜“嗨”了一声,道:“瞧这丫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公子留学回来,洋文说的定然比我好,兴许是我先前有什么教错了,阿贤一时弄不清。”
秦夫人显然没有相信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她用促狭的目光瞧着这个强装镇定的女儿,道:“当你妈妈什么都没见过呢,还编这些谎话来搪塞我。”
婉澜一时语塞,紧接着双颊便烧了起来,羞得简直抬不起头来,她这反应将秦夫人心里的猜测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又问了一句:“你和他什么时候见的面?”
婉澜低着头不说话,霜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忙请求告退,却被秦夫人叫住了:“慌什么,不是要请大小姐去内书房吗?我和你们一道去。”
婉澜一下着急起来,她一把抓住秦夫人的手腕,带着恳求的语气软软地求:“母亲……女儿知错……”
秦夫人挑了挑眉,故意发问:“何错之有?”
婉澜也不敢抬头看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嗫嚅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秦夫人终于掌不住轻笑出来,婉澜这才抬头,看到秦夫人的面色,惊讶的不得了:“母亲,您这是……”
“阿澜啊……”她在婉澜手上拍了拍,表情有些感慨:“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这样不好,别人知道会笑话的。”
婉澜被秦夫人的表情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然恭顺地应了下来,还对她语气坚定地保证了一番。
秦夫人又叹了口气:“去吧……陈暨,明天就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