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缩坐在茶铺门口的那个老乞丐突然又嘎嘎唱了起来:“哥哥走西口,小妹也难留,止不住那伤心泪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他苍凉沙哑的歌声虽不怎么响,但似乎飘荡在繁乱却仍旧显得荒凉的杀虎口,落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沉甸甸的,又好像带着点刺痛,渐渐地野店里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一种莫名的乡愁悄悄地笼罩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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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几百里外的乔家“在中堂”已至深夜,烛火依旧“突突”地燃着。乔家的大太太曹氏已经呆呆地坐了很久,一旁的丫鬟杏儿努力忍着瞌睡,她手捂着嘴打了几次哈欠后,终于开口劝道:“大太太,您,您别担心……曹掌柜说了,他每样东西都是半夜来拿,然后托极机密的人,远远地去当,一丝风都不会透出去的!”那曹氏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仍旧没有做声。她看过去不过年届三十,容貌甚美,但由于总是颦蹙两道柳叶眉,眉心一道浅浅的皱纹已经刻下,且体态颇显柔弱。杏儿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睛,迟疑了一下,又说:“莫不是奶奶心疼那座玉石屏风,说起来那到底是奶奶的陪嫁啊……”这次曹氏手一摆,打断了她:“这些日子要给大爷请大夫,吃药;明儿二爷又要去太原府乡试,万一得中,支撑个场面也得花银子。当了吧!当了吧!好歹也有个一万两。”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沉痛,杏儿不敢再开口说话。曹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杏儿迟疑了一会,敛礼道:“大太太也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送二爷呢。”曹氏只是摆手,杏儿不敢再做声,悄悄退下了。
曹氏一手扶着头又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来,低声祷念道:“乔家历代祖宗在上,乔门曹氏今日在此虔诚祷告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我乔家包头的生意安然无恙,保佑大爷平安度过这一厄,大爷这一条命,就靠这口气撑着呢!”她祷念完,略觉心安,可刚一站起,先前曹掌柜来取玉石屏风时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大太太,大爷真的觉得我们这回能赢?我们真的不会掉进达盛昌邱家的套里去?”曹氏腿一软,复又跪下,忍不住合掌道:“不,不……想我乔家,从祖父贵发公开始经商,一百年来,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就是这次与达盛昌邱家在包头争做高粱霸盘,大爷也是被逼无奈,我们凭什么该败?列祖列宗,乔家要是败了,那就再无天理……”虽然如此这般地祷念着,可这次跪下去,她许久都没有再起身。
夜虽暗沉沉地笼罩着乔家这所百年大院,但统楼二楼的库房旧家具中间,却同样明烛高烧。这里堆着不用的破家具和生意上用的旧柜台之类,几只旧算盘和两三本《商贾便览》、《辨银谱》、《客商一览醒迷》胡乱扔着,灰尘满落,平时罕有人至。
致庸正躺在这里一个旧木箱上睡大觉,一本翻开的《庄子》盖在他的肚皮上。他睡得很沉,嘴角不时颤动着。可突然,他大叫一声,猛然坐起,睁大眼自言自语道:“啊!不对,不是学而优则商,是学而优则仕!”致庸是个相貌平常的年轻人,中等身量,也许最多只能称得上白皙清秀,但奇怪的是,他一双不大的眸子却异常黑亮,这一点便使他这个相貌平常的人变得格外与众不同。他自语的时候,那双眼睛在暗夜中如同星星般闪亮着。不一会儿,他似乎完全醒了,挠了挠头自嘲地笑道:“不对,我怎么又做了这个梦?什么学而优则商,孔夫子是怎么搞的?……不行不行,这个梦得从头做,是学而优则仕,不是学而优则商,孔老夫子又说错了!”
瞪着眼坐了一会儿,致庸又像方才那样轰然躺下,过一会儿却又轰然坐起,微笑着自语道:“不对!我想做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梦!我想做的是庄周化蝶之梦。”他细了细嗓子,开始用晋剧艺人的腔调念白道:“说的是这一天春光日丽,清风和煦,庄周闲暇无事,步入后园,见百花盛开,彩蝶飞舞,不觉心中大喜,俄然睡去,就有一梦,梦中庄周化作蝴蝶,左顾右盼,五彩的翅膀,小巧玲珑的身躯,振翅而翔,栩栩然一蝴蝶也。只见这蝴蝶穿梭于花亭柳榭之间,徘徊于秋水长天之下,不觉大为快乐。俄尔醒来,蝴蝶发觉自己竟然又成了庄周,庄周这下就不快乐了,让他,不,让天下的庄周之徒纳闷的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原本到底是庄周呢,还是自由自在翱翔于花丛中适适然自得其乐的蝴蝶,亦或自由自在的蝴蝶原本就是我庄周?……不能啊不能,我快快乐乐的一个蝴蝶,怎么可能成了这个叫庄周的家伙呢……”他胡乱地念着,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无忧无虑的快活笑意,继而“噗”一声吹灭烛火,又倒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