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年一,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叩头不止。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俏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