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素儿醒来时,除了有婢女服侍她梳洗,果然有人为她送来了早膳。
然而,薛景墨希望减少她见到他的机会,素儿可不想老老实实地待在厢房里。早膳后,她便走出厢房,在美如画卷的侯府内漫步。
悠扬的琴声远远传来,她一听便知是他!
追着琴声,她又到了那个湖边。在湖边的柳树下穿行,她终于看到,他就远远地坐在湖对面的石台上弹着琴。
看见她,薛景墨停下了抚琴的手指,抬起头表情清冷地望着她。她也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然而,她的眼中却慢慢氤氲了雾气。
曾经,他们是如此亲密无间!她可以一见到他,便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撒娇欢笑!
可如今,她长大了,他们之间隔了男女有别,隔了不同辈不得通婚,更隔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曾经,他对她心疼宠溺!只要她有一丝委屈、伤心、难过,他便紧张至极,温言劝慰!
可如今,他却亲自用他的决绝与无情,将她的心伤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薛景墨站了起来。
她以为他会对她笑一笑,可是他没有。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徒留给她一个孤寂背影,独留下她在此地痛苦心伤,孤立无助!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她才慢慢转身,落寞地回到厢房,对窗独坐。
第三日,素儿仍旧走到这湖边,却再没听到那熟悉的琴声,更没见到那熟悉的俊逸身影!
独自在侯府中四处慢行,她难以排遣心中的痛苦郁结!如今还在吴郡便如此难过,若回到洛都,心中会更加难受吧?她无声叹息着。
从婢女口中她得知,原来地动震断了吴水的堤坝,吴郡近日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大力加固堤坝。因此,侯爷这几日都要到河堤亲自视察督工,因此日间不会留在府中。
在孤寂中度过了一日。第四日,素儿决定亲自到吴水河堤去看看他。即使他不理会她,但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她毕竟是从洛都而来的尊贵郡主,因此府中下人们对她的吩咐丝毫不敢懈怠,管家很快便找来马车,派人护送着她到了筑坝现场。
马车在河堤上行走着,素儿轻轻掀开窗帘,看到河边有不少民众正在围观这一郡中大事。
马车停下后,素儿戴上面纱遮掩住容颜,步下了马车。
河中大坝上有许多人正在忙碌修坝,不少人站在大坝边的河堤上观看。在那群人中,她一眼便看见了他。向来,他即使站在洛都王公大臣中间都是如此出类拔萃,何况是在吴郡的这些乡绅官员之中呢?
薛景墨稍一转身,也看见了她。他抬起脚步,向她走了过来。
“素儿,你如何到了此地?地动之后,河堤泥土松动,常有崩塌!如此危险之地,你还是赶紧回侯府去吧!”薛景墨来到她跟前,尚未停下脚步便说道。
“如此重大工程,如此多人观看,我在此看看又有何妨?”素儿道。白色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美眸。
“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薛景墨紧紧盯着他,眼神之中是她看得懂的命令。在他严肃之时,她向来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于是,素儿在他的注视下又上了马车。
“送郡主回侯府!”薛景墨对着车夫以及马车旁的下人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堤坝边上,与当地官员乡绅继续商议如何解决加固堤坝时遇到的难题。
仔细听完一位乡绅的提议,薛景墨点头称好。抬起头,他望了一眼那慢慢远去的马车,继续低头听着众人的意见。
突然,前方竟传来人群的惊呼声,以及巨大的泥土坍塌坠河之声!
薛景墨与众人一起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大段河堤开始塌陷,人群纷纷向后走避!而素儿所乘马车的马匹受惊后一声狂嘶,车夫危急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只余马匹拉着马车在不断陷落的河堤上放蹄狂奔!
薛景墨心中不及思虑,人已像离弦的箭般冲向了那段坍塌的河堤,向着那受惊的马匹追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看着那马匹并不像人群般逃离河堤,而是继续向前飞奔,薛景墨内心惊慌不已!
素儿,素儿就在马车之上,一定不要有事!
“素儿!”眼看就要追上马车,可那受惊的马匹竟随着坍塌的泥土,拉着马车跃入河中。薛景墨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难以置信地扑倒在坍塌的河堤之上!
直至坍塌结束,泥土不再往下滑落,才有人慢慢围拢过来:“侯爷!”
薛景墨大脑一片空白!他怔愣着爬起来,踉跄几步走到马车坠入河中的地方,怆然呼唤:“素儿!素儿!”
素儿就这样坠入河中,香消玉殒了吗?薛景墨猛然醒悟过来,遽然回首,高声急呼:“来人,赶紧去救人!赶紧下河去救人!”
“景墨!”人群中传来那清脆而熟悉的嗓音。薛景墨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却见那熟悉的倩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竟是素儿!
“景墨,我没在马车之上!”素儿走前几步,担忧地看着他。
她并没有听从她的命令!她想继续留下来偷偷看着他,所以她让车夫先把马车驶离此地,自已则带着一名婢女躲到了人群之中。她是郡主,侯府中下人又怎敢不听她的呢?
“侯爷,马车上并没有人!”跟着她身旁的一位侯府家人说道。
薛景墨终于明白过来了。只见他几步走到她面前,怒声斥道:“胡闹!你简直是胡闹!此地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啊?马上给我回去!”
素儿不禁一怔!从小到她,他何尝对她发过这样大的火?几乎是,他从来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景墨,我……”素儿不禁愧疚,自己确实是让他担忧了,“对不起!”
“你马上给我回去!”薛景墨道,他又转向一名随从吩咐着,“你去给我牵两匹马过来!”
马匹很快便拉来了,薛景墨拉起素儿的手走到马匹前。放开她的手,他迅速跃上了一匹马:“上马!我送你回去!”
素儿不敢有异议,乖乖地骑上了另一匹马。她的骑术是很精的,因为自小,景墨舅舅便教她骑马。与母妃不爱骑马相反,原本就生性活泼好动的她不仅喜欢,还相当有天分,一学便会。这一点,或许也是随了父王吧!
薛景墨一甩马鞭,两匹马便飞奔着离开吴水,消失于众人的视野之中。
一路上,薛景墨冷然不语。素儿知道,他生气了。气她不该到这危险的地方来看热闹,气她不该让他以为她出事,以致惊慌恐惧到完全失控!
“对不起!”素儿骑在马上再次道歉。然而,她的内心又有几丝的酸涩甜蜜,“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样?”
薛景墨继续沉默。
“我看到,在我生死一刻,你是如此惊慌失措!”素儿决定大胆地说出来,“我就知道,你向来是在乎我的,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如果你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的父王和母妃交待?”薛景墨终于转向她说道,“你莫再胡思乱想,过两日,便回洛都去吧!”
素儿低头沉默。马匹这时早已放慢了迅速,并驾缓行。
过了许久,素儿才又抬起头说道:“我知道,或许我真的太小,在你眼中,我天真幼稚,我任性胡乱!可是,你问问你的心,你跟我在一起时不开心吗?”
她继续说道,“我恨自己生得太迟,比你小那么多!可是我很小便知道自己的心,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让你一辈子都有欢笑!我会长大,会成熟。我可以做你的妻子,一直陪伴你到老!”
“你现在才多大,便说一辈子的话,不觉得太早了吗?”薛景墨冷然道。
“不,我虽然小,但我懂得自己的心。除了跟你在一起,我再也不会感到快乐!”素儿认真说道,“一辈子或许可以很长,一辈子也或许可以很短!我的一辈子,或许,不过也就一十五年!”
素儿说完,心中情动难抑,不禁跳下了马匹,奔向了路边。
望向那片无垠的野草地,她的泪水便要夺眶而出。为何,小小的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给他爱,想要他幸福,想要他欢笑,他却毫不理会?
“你到底做什么?”薛景墨也跃下了马匹,奔到她身旁问道。
素儿抬起赤红着眼眸望向他:“我因为看见了自己的心,所以我坚持着在洛都孤身奋战!我想尽办法,千里迢迢地来到你的身边,想与你并肩作战!可是……可是,你却不愿!”
“你为了母妃,一直冰封着你那颗心!可是,母妃遇到父王,他们是多么幸福!你的坚守到底有何意义?你为何还要冰封你的心?母妃多年来的最大心愿,不也是你能敞开心怀,得到幸福吗?”
“我很小便知道,那么多的女子都有意于你,可是却都无法打开你冰封的心,因为你根本喜欢不上她们!我就想,你那么喜欢我,那么疼爱我,是不是只有我,才可以最终打开你的心?”
“你觉得我不懂事,觉得我冒失冲动,任性胡为!可是,如果我不主动去争取,如果我不主动向你表白,你又何时才能主动打开你已冰冻起来的心?”素儿说完,深深地望着薛景墨,希望你能望见她的心!
薛景墨冷冷地望着她,道:“对,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因为你母妃而冰封了一颗心。这颗心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打开,也同样包括你!”
说完,他冷冷地转过目光,望向了远方。
素儿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如今,你一次次地伤我的心!竟已成习惯了吗?你对我的心怎么变得这样狠?你今日既要如此伤我,往日却又为何要如此宠我溺爱我?”
薛景墨没有言语。
素儿突然走近他身前,双手抓着他两臂,边轻声哭泣边狠命摇晃着说道:“你真的是铁石心肠吗?此刻,我的心那样伤!难道你的心,竟真的一点都不痛吗?”
薛景墨终于收回目光,望着她悲伤的泪水,眼中再也难掩怜惜与痛意:“素儿,你要明白,我们俩确是绝无可能!东昊皇室律例不允许,你父王与母后也不答应!”
“可是,如果我们并肩作战,那些什么皇室律例,那些所有的人为阻挠,又算得了什么呢?”素儿说道。
薛景墨静默一瞬,轻闭双目:“就当是我没有勇气吧!因为,我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素儿抬起头望着他,“那么,你告诉我,你在乎我吗?”
薛景墨思忖良久,道:“作为长辈,我仍是在乎!”
他终是不舍得太伤她的心。可是,她的心却仍是被这句话震得破碎!
素儿的泪水再次滑落:“你就真的,不愿和我在一起吗?”
薛景墨望着她,再次沉思良久。素儿满脸期待,紧紧地盯着他双眼,直至听到他冷冷说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素儿终于松开了抓住他两臂的手,“景墨,这确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是!”
“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好个‘相忘于江湖’!景墨舅舅,我明白啦!”素儿悲伤说完,失落地转过身,走到马匹前,抓住马鞍一跃而上,茫然道,“景墨舅舅,我过两日便回洛都了。”
此后两日,素儿再也没有见过薛景墨。只是偶尔漫步于侯府时,能远远听到他的琴声或笛声。仍是如此孤寂,仍是如此无奈!
素儿没有再寻着琴声或笛声寻去。她知道,再见他一次,她只会被他伤得更深,更透!
到吴郡之后的第六日,薛景墨安排了马车,还有柳刚及一众懂武功的随从,护送素儿回洛都。
素儿以为,直至她离开他也不会再来见她一面。可是,当她在侯府门前坐上马车时,她却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素儿!”
她掀开窗帘,看到他仍是一身灰衣地站在马车旁,俊容上神情疏淡:“我今日有许多公务要办,就不送你了。记住我说过的那句话,待你出嫁时,我到洛都喝你的喜酒!”
素儿凄然一笑,淡淡说道:“我不知,是否会有那么一天!”
凄美至极的浅笑让薛景墨心中难抑地一动,而她带着淡淡哀愁的一句话,却让他心中猛然地一震!
素儿轻轻放下了窗帘。马车启动,又将开始近十日的日行夜宿,返回洛都。然后,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仿佛她不曾来过。
也就这样吧!从此两别,相忘于江湖,再无牵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