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代大学生,董心悦有些悲哀的地方就是并不很懂法律。其实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哀。学分制的教育下,乱七八糟的社会氛围熏陶下,真正懂法律、能运用法律的大学生估计并不多。
她只觉得,如果路健君亲人不追究,周晨安肯定就没事了。所以她第一次对人下跪,第一次放弃一切面子去求人。她下定决心,只要周晨安能出来,让她做什么都行。
坐在蒋子鹏车里,她是有些紧张的。她不知道蒋子鹏的真正身份,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
如果他拒绝,自己又该怎么办?还应该去找谁?
周晨安不让自己告诉他家人,应不应该告诉他家人?如果告诉他家人,又该怎么讲?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家人肯定会恨自己一辈子。如果找不到关系,他是不是就要被判死刑?如果他真的被判死刑,自己还有脸活下去吗?
一路上,董心悦都处在自己的思考中,蒋子鹏也始终没开口。
董心悦正沉浸思考中,蒋子鹏突然问,当时你在现场?声音有点平静也有点冷漠。
董心悦回过神,抬头看看车外,才发现已经进入市区。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反问,你怎么知道?
蒋子鹏说,你说你男朋友不是有意的,而且你可以做证,不在现场怎么能做证?
董心悦点点头,说,是的,当时我与他都在现场。马上又问,是不是我做证他不是有意的,他就可以没事?
蒋子鹏说,当然不是,如果有证据证明他是失手杀人,可能就不会判死刑。
董心悦急着说,真的吗?所有一切我都知道,也非常清楚,我可以证明晨安不是有意要杀他。
蒋子鹏问,你男朋友叫晨安?董心悦说,是的,他叫周晨安,其实我还不算他女朋友,也不配当他女朋友。
蒋子鹏说,这些事我不需要知道,我只想知道当时的情况。然后问,我们是在车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董心悦听他这么说,仿佛又看到希望,知道他也许要帮助自己。马上说,现在是中饭时间,我们找地方谈吧,我请客。
娅娅边吃饭边说,妈妈,吃完饭,带娅娅去奶奶家把花花接回来好吗?
熊秋蓉说,这可不行,要等爸爸回来才能带娅娅去奶奶家接花花。娅娅说,为什么呀?妈妈昨天晚上不是去过奶奶家吗?不会妈妈又不认识路了吧?
熊秋蓉说,是的,妈妈不认识路。娅娅呵呵笑起来,说,妈妈好笨呀,上次迷路还让爸爸去接妈妈回家。
熊秋蓉很清楚,自己估计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以前没去过蒋子鹏的家,还没感觉彼此距离有多远。昨晚去过他家,虽然没进去,虽然仅仅在院门外停留,但已经感觉到彼此的距离。
当蒋子鹏轻松迈进那个院子时,就已看清彼此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一个院门,就让彼此仿佛处在两个世界。
熊秋蓉又想,苏怡文应该经常去他家吧?她进去时肯定非常轻松非常自在,肯定不会像自己,看到那幢房子就有点自卑。此时,熊秋蓉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那幢房子,的确有着自卑的心理。
那是遥不可及的一个家庭,也是遥不可及的另一种生活。想起近几年的生活环境,近几年所经历的工作,以及自己的出身,这种心理更是强烈。
熊秋蓉的确是准备回老家一趟,她觉得需要回家好好静下心思考未来的路。看守所的一个晚上,让她明白了很多事。这个世界,人真的很脆弱。别谈去保护别人,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左右两边都有人挤着自己,连睡觉都困难。那个时刻,那种无奈、无助、绝望让她感觉到:人在某些时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人在某些时候,已经没有了任何尊严。
这个世界,能保护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偏偏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这是多么无奈的一件事。
虽然那个晚上她明白了,平静生活比富裕却有波折的生活更幸福,但第二天马上意识到,金钱与地位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或许,金钱与地位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保护自己。
所以她决定回老家前,让服装店重新开业。虽然地位是自己无法追逐的,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生存也还是要继续。而生存永远离不开钱,不能因为突发事件就停止赚钱,就不考虑未来的生存。于是她给郭书霞打了电话。
董心悦现在谈起与路健君的感情,已经显得非常平静。刚进饭店包厢时,董心悦小心翼翼的询问蒋子鹏的身份,但蒋子鹏没告诉她。只是说,你没必要知道我的身份与姓名,只需要告诉我详细发生的事就行。
她看着满桌子菜,并没怎么吃。她觉得能让蒋子鹏帮助自己,必须要多点些好菜,多花点钱。虽然她不是很明白社会上求人办事是不是这么做,但心想应该这么做。
她甚至在想,如果对方需要钱,就把近一年从路健君那里得到的钱全部拿出来给他。这些钱也不想再留在身上,如果能拿这些钱帮周晨安被判无罪,也总算有点作用。
蒋子鹏听着她平静的描述,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熊秋蓉。心想,她当年也是这样被骗的?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容易被骗的女孩?难道她们真的是喜欢舅舅这个人?如果舅舅没有身份地位与金钱,她们还会把所有感情与幻想放在他身上吗?
蒋子鹏暗自摇摇头,心说,绝对不会,她们绝对不会对一个没有身份地位、没有金钱的中年男子如此容易动真情。看来,她们自己以为是纯洁的爱情,其实并不是纯洁的,就算自己坚定认为自己的感情是纯洁的,其实也未必如此。外界的很多因素一样能影响自己心中所谓的纯洁感情。
想到这些,蒋子鹏突然对熊秋蓉有点难以言状的暗暗气愤。心想,她当年应该跟众多庸俗女孩一样,选择爱情的标准首先就是看对方身份地位与金钱,而忽略了爱情本身的纯洁性。
不过,蒋子鹏对那个目前被关在看守所的男孩,莫名同情起来。因为董心悦也讲了周晨安对她的痴情。
蒋子鹏没想到还有如此痴情的男孩,明知道喜欢的人已经与别人住在一起,感情却始终不变。
董心悦还没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一直在述说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
蒋子鹏打断她,说,好了,这些事不必再谈,还是详细讲讲当晚发生的事。
董心悦说,我之所以把我们之间的事提前讲一遍,是因为有了这些事才会发生那天晚上的事。
蒋子鹏说,好吧,你现在可以讲了。
董心悦说,虽然我对路健君已经失望,但还是心有不甘,我想找他当面问清楚,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是不是真的有过打算娶我的念头;我不想让晨安陪我去,但他不放心,一定要跟着来,我没办法,就让他陪着,但让他在院子外等我。
蒋子鹏问,他开始没进去?董心悦说,没有,他只是不放心我出意外,才跟着来。
蒋子鹏问,后来他怎么又进去了?
董心悦说,我很清楚路健君的性格,他是把性放在首位的,所以我告诉晨安,如果听到我大声说话,就赶紧进去。
蒋子鹏问,难道他准备对你……?蒋子鹏没问下去,但董心悦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说,没有,他见我进去,居然没有任何邪念头,而且还急着打发我走,说有事以后再谈,另外说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我感觉不对,预感他是在等什么人,不然不会急着打发我走。
蒋子鹏当然知道他是在等熊秋蓉。此刻,突然心头一痛,心想,如果熊秋蓉到的时候,舅舅还没死,如果自己没有跟踪她去,难道她就真的会动手杀舅舅?就算想动手,就真的能杀得了舅舅?如果她临时不想动手,如果她根本动不了手,那他们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蒋子鹏赶紧阻止自己想这些。因为他发现想这些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压抑与气愤。
董心悦没留意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说,我猜他是在等什么女人,因为那个房子除了他自己,从来就没有男人进来过,不知为何我就生起气来,开始逼问他,谁知他居然承认了,并无耻的告诉我,如果愿意就继续跟他保持关系,他还会继续给我钱用,如果不愿意,就好好分手,权当是一场失败爱情;而且他还说我并不吃亏,享受了一年高质量生活。
董心悦停了一下,现在说起这些仿佛还在生气。过了会说,当时,我彻底愤怒了,就大声骂他无耻,骂他毁了我的人生,骂他欺骗了我的感情与身体,我还在骂时,晨安冲了进来。
蒋子鹏问,他冲进来后为什么要杀了他?
董心悦说,没有,晨安没想杀他,晨安看我没事,就拉我走,让我不用跟这种人计较,只要明白了一切就好。
蒋子鹏说,这么说,你没走?
董心悦面上又透露出懊悔的表情,说,要是我听晨安的话,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可惜我不甘心,我不愿就这么离开。
蒋子鹏问,后来呢?
董心悦说,路健君见我不想走,就坐到沙发上,随手拿起茶几下面的那把水果刀在手上玩着,然后看着晨安轻蔑的问这小子是谁,大概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也想气气他,就说晨安是我男朋友,我们从高中开始就好了,路健君说我拿着他的钱却在外面养小白脸,马上又说,算了,我不想跟你们计较了,你带着这小子赶紧滚。
蒋子鹏问,你们没走?
董心悦说,当时我非常生气,就说,如果我们不走呢?路健君听了这话站起来,边向我们走过来,边轻蔑的笑着说,那我今天就让你们明白一件事,在这座城市我想杀一个人跟杀一条狗差不多,晨安看他走过来,就站在我面前挡住我,路健君明显瞧不起晨安,对他说,小子,你不用在她前面挡,我本来就是想杀你,刚说完就一刀斜着划过晨安左肩膀,血马上流下来,我一下就吓傻了,没想到路健君会真的动手。
蒋子鹏听她这么说,到不觉得意外。对于舅舅为人很清楚,但他觉得舅舅当时应该不是真想杀周晨安,无非就是伤他点皮肤让他们赶紧走。
董心悦说,看到晨安被他伤了,我想拉晨安赶紧走,但看着他衣服上流下来的血,傻站着不知怎么办,路健君大声喊,还不快滚?真等我杀了你?晨安却冷冷盯着他没动,路健君大概被晨安的眼神激怒了,又是一刀划过他左胸口,我仿佛才清醒过来,冲上去从后面抱住路健君,让晨安赶紧走,路健君见我抱住他,突然冷冷笑着说,你不会想让我给你来一刀吧?晨安大概被这句话吓到了,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他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架,也不知道怎么打架,但他肯定是担心我真的被路健君伤到,就冲上去夺路健君手中刀。
蒋子鹏说,所以周晨安才夺下刀刺进他胸口?
董心悦说,晨安本只想夺下刀,但路健君力气很大,晨安过来夺刀的时候,他又伤了晨安,我看他真的有杀晨安的念头了,焦急下力气仿佛也大了点,死命抱住他往后拖,两个人都倒了下来,晨安就是这时候才夺下刀,然后给他胸口刺了一刀,刺完后晨安也吓坏了,反而站在那里不知手措,我看到路健君胸口被晨安刺了一刀,站起来就拉晨安往外跑,到门口时我匆匆回头看一眼,见路健君躺在地上眼睛还瞪着我们,我更是害怕,拉着晨安跑得更快。
蒋子鹏说,那个地方非常偏僻,你们怎么离开的?
董心悦说,当时晨安身上的伤口比较多,也一直流血,我只能扶着他走,因为经常去那里,所以学校到那里的路还是很熟悉,我们怕引起别人注意,就算路上偶尔遇见出租车都不敢坐,甚至还要躲避路上的车与人,一直走了近三个小时才到学校附近,一路上我俩都非常害怕,不知道路健君有没有死,我们不想杀人,更怕杀了人,到学校边上的旅馆时,晨安让我去打个120急救电话,我本不想去,心想万一路健君已经死了,反而容易让别人知道,但看晨安因为我变成这样,心里就告诉自己,以后他说什么我都听他的。
蒋子鹏说,这就是整个过程?董心悦说,是的,后来晨安听说他死了,就坚决要去自首,说男人就应该敢于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
蒋子鹏默默点上一支烟,不知为何有点伤感起来。好一会才慢慢说,像这样的男孩,值得你珍惜一辈子,就算他在监狱待几十年,也值得你为他等几十年。
董心悦轻轻流出一些泪水,说,会的,我肯定会的,只要他肯原谅我,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
蒋子鹏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也要去自首,这件事你也参与了,所以你不是完全没有任何法律责任,至于怎么判,那是法院的事。
董心悦说,可是晨安去自首前要我一定答应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更不能去公安局坦白这件事,他说跟公安局就说自己是入室盗窃失手杀人,我知道他是怕把我牵连进去,所以我还是违背了他的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路健君的老婆,也告诉了你,因为我想救他。
蒋子鹏说,你想救他的话,就赶紧去自首,然后清清楚楚的把这一切告诉公安局。
董心悦说,这样做真的能救晨安?蒋子鹏说,我说过,怎么判是法院的事。
董心悦说,你能帮帮晨安吗?我还有一点钱,我可以全部拿出来给你。
蒋子鹏说,任何人都无权干扰司法的独立性与严肃性,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会做出公正的宣判。
董心悦听到这句话只能失望。虽然她还没有进入社会,但也知道这个社会更需要金钱与权力。
蒋子鹏见她的表情就猜测到她怎么想,说,你先去自首吧,我会帮你们找律师。董心悦激动的说,真的吗?谢谢,真的谢谢你,我跟晨安会感激你一辈子。
蒋子鹏说,实话说,我不是因为你才这样做,我是因为那个真心爱你但又有点傻的男孩,以及我善良淳朴的舅妈。
董心悦惊讶的说,我今天见到的是你舅妈?这么说,路健君是你舅舅?
蒋子鹏没回答这问题,淡淡说,那些钱你还是留着吧,未来你们的路会很艰辛,无论周晨安以前是多少优秀的学生,也不可能继续完成学业,若干年后就算出来,也只能背负着罪犯的身份被人歧视的生活。
董心悦说,就算所有人歧视他,我也永远不会,我只希望他出来后别歧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