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骏随着王市长一行去参观周越的公司,后面自然跟着几个电视台的人,扛着相机拍摄个不停。
周越看上去比较严肃,并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人,年轻的女记者不敢玩花样,只是很老实地问了些常识问题,譬如,你的公司成立于哪一年,有多少员工,每年盈利多少,等等,周越一一做了回答。
周越的总公司叫嘉禾集团有限公司,听上去有点像是香港的某个影片公司。
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公司,旗下包括酒店,酒吧,房地产等等,在凤城,周越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只知道他每年捐出去的钱就有上百万,但他为人非常低调,以至于凤城认识他的人并不是很多。
王市长因为上午还有个外商要接待,所以带着一行人匆匆而别,李家骏则特意留了下来,他想和周越好好聊聊。
周越的办公室很大,面积足有五十平方米,里面布置得大方气派,室内有十个平米左右专门用来放花花草草,简直像一个小型的花园,李家骏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在那儿给花草认真地浇水,他看见周越带着李家骏进来便恭敬地点了点头,退出去,并随手将门关上。
室内花香四溢,空调的凉风习习,偷得浮生半日闲,李家骏想乘机享受一下这间宽大宁静书房内的独特气氛。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拍拍身下的真皮座椅,笑道:“老兄,你这办公室看上去真是舒服,毕竟是企业家,和我们公务员就是不一样。”
周越也坐下来,笑道:“自然是不一样的,公务员即便不干事,工资也是照拿的,反正有我们纳税人呢。”
李家骏瞪了他一眼,“你瞧不起公务员,认为是社会的蛀虫?”
周越赶紧摇手,笑道:“怎么会怎么会,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说着,他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里面马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周总,请问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周越说着朝李家骏一笑。
一会儿,李家骏便见一个健硕的青年男子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了,他顺着周越的手势,先给李家骏上了一杯,另一杯轻轻搁在周越的桌上,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李家骏捧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露出诧异的表情,不禁赞道:“蓝山?你老兄把咖啡厅搬到公司来了?”
周越笑着点点头,淡淡道:“这样不是方便很多吗,什么时候想喝咖啡就喝一口,而且还方便了公司的员工,你说是不是?”
“好脑筋!也只有你这样的有钱人做得出!”李家骏倚在靠背上,望望四周,叹道:“你这儿真是一个天堂,要什么有什么。”
周越不以为然,“什么天堂?一间变相的监狱而已,只不过环境设计得颇为舒适。”
李家骏愕然,“这是什么话?”
周越说道:“除去干一些个人的私事,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间办公室里,从早上7点,到晚上6点,这不是一所监狱,又是什么?”
李家骏笑,指着周越说道:“周越,据我的猜测,你如今也算是凤城富豪之一了,不仅是你自己,就是你的儿子孙子都不用愁吃穿,要这么拼命干什么?”
周越两手支撑着下巴,苦笑道:“不做就难以维持目前的运转场面,家骏,你这个未来的市长还有个为人们服务的幌子,我呢,一旦失去财势的依靠,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周越,”李家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小时候的记忆太深未必是好事,如今你这样发达,应该早早忘掉那些不愉快。”
周越顿了一顿,突然说道:“家骏,如果大家硬碰硬的追小禾,我未必会输给你。”
李家骏有些吃惊,含糊道:“周越,胜负已分,何况我认识小禾在先,还提它干什么?再说你这样的有钱人,还愁找不着比小禾更好的?咦?我看你那边还有只金鱼缸?刚才竟没注意到!”
“不,真的,你我对胜负都看得很重,”周越不肯转移话题,“认识时间的先后或长短能说明什么?”他的笑容渐渐凝住,“我只是不想令小禾为难,所以,我只能选择做你们的朋友,我甚至,并没有真正的追求过她。”
李家骏不觉有些动容,低声道:“周越,我很感激你,咱们兄弟之间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既然话说开了,也没什么的了,今后,我负责帮你找个更好的伴侣,你觉得怎么样?”
“一句废话,”周越瞪了李家骏一眼,拿起桌上的一叠纸,说道:“家骏,最近我在背地里查询了一下小禾的身世,这是资料,你看看。”
李家骏起身来拿资料,重新坐下来,边翻边说:“小禾她知道吗?”
“不知道,”周越摇摇头,说道:“这份功劳算你的,因为接下来的工作必须要由你来做,线索从她母亲那儿已经断了,只好从她父亲着手了。”
李家骏看着看着,面色有些凝重起来,“周欣桐,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来离奇不知所踪?这个是小禾的母亲?当初郑杰明不是也毕业于这所大学吗?照你这份调查,似乎郑书记有可能是小禾的父亲?”
周越点点头,笑道:“十有八九错不了,但郑杰明本人未必知道,或者他未必肯承认,毕竟,这不是一个好新闻,不瞒你说,我对凤城各个机关的大小头目的私生活都有一笔账,当然,这是我为人处世的利器,轻易不会运用。”
李家骏不觉悚然,瞪着周越说道:“周越,我发现你真很可怕,就跟雍正皇帝里的八爷一样,给每个官员造个什么隐私册子,遇到不顺便以此来要挟,是不是?看来我要远离你了,否则以后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家骏,在我面前你就不必作态了,这方面,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周越似笑非笑,“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的账上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李家骏诧异问道,他自信自己并没做任何违背法律的事情,所以并不怕被剥去面纱。
“一个坏人里的好人,一个好人里的坏人,”周越说道。
“太玄了,具体点,”李家骏不满。
“能够在坏人堆里爬得这么快,你难道还会是什么好人?”周越笑道:“但看你平日的作为,不少都是有利于百姓的,政府有你这样的官员在,多少会支撑些。以前有个包公,还有个海瑞,现在又有个李家骏。”
“你把我说得太好了,哈哈哈!”李家骏起身,拍拍手中的资料,叹了口气,皱眉道:“说老实话,周越,我真不希望郑杰明是小禾的父亲。”
“怎么回事?”
“郑杰明不有个女儿吗?在美国上学的那个,小禾的男朋友就是因为她而跟小禾分手的,你说说看,如果郑杰明真是小禾的父亲,他抛弃了她,妹妹又抢去了她的男友,你想小禾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是吗?郑杰明那女儿的事我并不清楚,”周越皱眉说道:“总之之后的事你去做吧,怎么做,怎么说,你应该比我有分寸,这资料权当我对你这未来的市长行贿的礼物。”
“那这个礼物我收下了,”李家骏走过去拍拍周越的肩膀,笑道:“千万别在小册子上记我一笔啊。”
两人正在说笑着,李家骏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一看号码,赶紧摁了一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到耳边,“郑书记,我是家骏。”
“家骏,昨晚的电视你有没有看?现在市政府大楼都传开了!”郑杰明的声音听着不匀,李家骏凭经验知道他动了真气。
“什么电视?”李家骏有些惊讶,他一向很少看电视的,也是,堂堂一个秘书长,有闲时间坐下来看电视吗?
“我不管!”郑杰明说道:“你现在就给我去胡斌家里!看看这一根筋到底搞什么名堂!堂堂硕士生卖猪肉,我这市委书记的脸朝哪儿搁!”
“什么?小胡……卖猪肉?”李家骏有些吃惊,“好好,您别急,郑书记,他是我以前的秘书,他家我是认识的,我这就去!”
李家骏边拿包边摇头,“这世道真乱了,乱套了!周越我先走了,回见!”
周越起身,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以前的一个秘书,名校毕业的,听说他现在竟然卖起猪肉来了,昨晚还上了电视……”李家骏皱眉道:“这人我虽不是很了解,但书生气太足了,太意气用事……”
周越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官场这个大染缸人家待不下去了,所以去卖猪肉,gan你们这些政府官员什么事?难道他卖猪肉就犯法了?”
“你啊!不跟你说了!”李家骏急急而去。
“等等!”周越喊住李家骏,说道:“索性再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李家骏心里一动,停下脚步。
“你知道胡斌为什么卖肉吗?”周越问道。
“还能是什么原因?他的情况我听说过,受贿一万元,被开了公职,所以只好卖肉了!”李家骏没好气道:“他自己承认的,是他自己不检点,怪谁?好好的一个才子就这么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周越摇头道:“他这种人,书生气重,又讲义气,实在是不适合在官场混,这前程不要也罢,否则,升得越高,以后会死得更惨!”
“你的意思……他那罪名是替人顶的?”李家骏灵光一闪。
“那是肯定的,”周越笑道:“他那局长,不是被双开了吗,但却没有被抓,人家现在潇洒的开公司去了,为什么?因为受贿数字离判刑还差一万元,这一万元,就是胡斌这傻小子给顶下来的,如今这社会,你听说有主动承认自己受贿的人吗?”
李家骏不觉望了周越一眼,“你……周越,你!我明白你的公司为什么开得这么顺了!”
“你呢,咱俩不是异曲同工吗?呵呵,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周越哈哈大笑,看到李家骏脸色一变,忙说道:“放心,我又不是廉政机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我,我是担心你,”李家骏皱眉道:“我怕你树敌太多,犯得着吗?我怎么感觉你这人,似乎有些仇视社会。”
“胡说!我无比的热爱社会,热爱生活,”周越笑着推了李家骏一把,“赶紧去办事吧,否则跟老头子没法交代的。”
李家骏先赶都胡斌家里,他母亲在家,老人家一脸菜色,说他现在正在菜场呢,他现在卖起猪肉,亲戚朋友都觉得面上无光,女朋友也吹了,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李家骏安慰了老人家几句便匆匆赶到城西菜场。
一到菜场,李家骏一眼便发现了胡斌,他正在大刀割肉,身边围了不少人。他的摊位上挂了一幅两袖清风图,两侧是一副对联:一刀下去分斤两,三餐岂能无肉香。横批:一刀肉铺。
李家骏一眼便看出这是胡斌自己的手笔,他是凤城当年的文科状元,写得一手的好毛笔字。
李家骏远远地望着他,只见胡斌和顾客有说有笑,大刀挥舞得很是灵活,除去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外人不说的话,他简直就是天生卖猪肉的。
人群渐渐散去,胡斌摊位上的猪肉只剩下零星的一点,只见他舒坦地坐到一侧的藤椅上,捧起一杯茶喝将起来。
“胡秘书,自从你来卖肉,大家都到你的摊位上去,你把我的生意都抢走啦!”隔壁的一个卖猪肉的大声说道,但脸上并无不快的表情。
“老兄你放心,我一天只卖二百斤,绝不多卖!”胡斌笑道,他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李家骏。
“秘书长,您……买肉?”胡斌上前招呼道,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响亮了。
李家骏摇摇头,望着这一脸油腻的才子,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做这种决定为什么不跟人商量?”
“商量什么?”胡斌苦笑道:“一年牢坐下来,现在没有一家政府机关肯收留我,本来我预备去读博士,成绩下来了,我是第一,导师一听我有坐牢前科,没有一个敢收我……”
“你是活该!”李家骏怒道:“谁让你将什么义气!好好的前程被你自己给毁了!”
胡斌一怔,低低道:“秘书长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以前你在我那实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德性!你是被姓王的那混蛋给利用了!”
胡斌抓了抓头皮,笑道:“秘书长,其实,王局长对我一直挺照顾的,他想让我去他的公司挂职,一直在请我,说一年会给我二十万,但我不想去,我感觉卖肉自在,嘿嘿。”
“你卖肉还卖出感觉出来了?”李家骏吃惊道。
“早上进货我花了两千一,现在变成了两千六百三十八,去掉房租水电工商税务,一天赚三四百不成问题的。人都说刀笔,刀笔,事实上刀就是比笔锋利,一刀下去,清清爽爽,黑白分明,多好,我喜欢这种感觉!秘书长您知道吗,我卖肉都不用秤的,我这人对份量天生敏感,只要顾客信任,一刀下去,就是顾客所要的斤两……”
胡斌正说着,那边一个大妈喊道:“胡一刀,给我来二斤五花肉!”
“来了来了!”胡斌对李家骏做了个对不住的手势,乐颠颠地跑过去,“二斤是吧?”他边说边一刀下去,那大妈就势放进篮子里,给了钱,果真没有过秤!
大妈走后,李家骏还有些不甘,替他不值,说道:“你就准备一辈子卖肉?这样不是太屈才了吗?”
“这话怎么说呢……活着,就别谈屈才,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屈原认为自己屈才,李白也认为自己屈才,历史上这样的人很多,但我不算,我觉得卖肉这行挺适合我的,只要忙碌一个上午,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都自有支配,没人来约束我……”胡斌说着说着两眼几乎放光,“原来这种生活才是适合我的,您一点都不用替我担心……”
李家骏面色黯然,“你就不想活得精彩一点吗?小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什么叫精彩?李世民很精彩,洪七公也很精彩,我就不精彩吗?”胡斌大笑,一付淡然超脱的样子。
李家骏知道,这话没法谈下去了,至少今天是没法了,这个胡斌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一个好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难道就这么废了?
胡斌这种人,太天真幼稚,总觉得作为领导阶层,掌握着巨大的权力和公共资源,就应该代表了公平正义,一旦没有符合他心中所想,就觉得沮丧,失望。
如今的领导,平时大会小会上说得罪多的振振有词的反复强调的,恰恰是他自己最不相信的那些话,反正非说不可,大家用布条蒙住眼睛往下说吧,说是一套,做就按照实际需要操作,习惯了,也就脸不红心不跳了,大家都这样,反而成了一种游戏规则。不懂规则的人信以为真,违规者必然受到惩处,否则游戏就玩不下去了。
那些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正直按照良心行事就万事大吉的人是愚蠢的,这样的人也不配在政治舞台上活动,好官要比坏官更奸更滑,这个社会才能前进,李家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李家骏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宋雅丽告诉他桌上放着一张文化馆的请柬,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凤城一年一度的书画展开放的日子。
上午去文化馆是来不及了,那就等到下午吧,等四五点的时候,带小禾那丫头去瞧瞧,也好让她了解了解,他李家骏还有多少她没有了解的优点,想着她可能张大眼睛吃惊赞叹的样子,他不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