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唐昕走到了东城湖边。
白天的东城湖似处女画眉,线条柔美浓淡相宜,此时则如天上的街市,到处流光溢彩令人如梦似幻。
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不远处的湖滨广场上传来有节奏的音乐声,有不少人在广场上跳舞,一切都显得热闹亲切,跳舞的大部分是在青年人眼里失去活力和青春的中老年人。
唐昕在湖边僻静处的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面对着浩瀚缥缈的东城湖,她开始顺着时间,回想自己这二十九年来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发生的事,仿佛是把这回忆当做了针,把时间当做了线,她在一点一点地缝补自己心里多年来一直未曾愈合的伤口,她明白了,一开始并不是自己的错,然而后来……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邪恶的手,在支配她,在控制她,她要发泄,她要攫取……
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东城湖边慢慢静了下来,唐昕起身站立在微雨中,她心里已经平静了许多。
她想,小民工可以活得那么怡然,中老年人可以跳得那么自得,我唐昕,才不过二十九岁,人还算漂亮,工作过得去,身体基本健康,凭什么要折腾自己呢?
人生是自己的,不管今后它是什么样子,我都必须要走完它,没人爱我,我不会自己爱自己吗?唐昕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出租车司机费凡开着车缓缓地行驶在东城湖边,他的眼睛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看看哪一个有着成为自己目标顾客的可能。
费凡一眼看到了一个人在湖边慢走的唐昕。透过她的衣着和年龄,她绝对是个打得起车的人,于是,他将车开到她附近,轻按喇叭,很礼貌地问道:“小姐,要车吗?”
唐昕摆摆手,快步向前走去。
费凡驾车绕湖一圈,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发现刚才的那位小姐还在湖边徘徊,他不觉又问了一句:“小姐,要车吗?天上飘雨点啦!”
唐昕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冷冷地回了一句:“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不用!你烦不烦人!”
她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听上去比凤城土话口气还要凌厉三分。
司机费凡无言以对,显然,在此之前,不知道已有多少出租车司机问过她了,所以她很烦躁,惹不起,咱总躲得起吧?
费凡赶紧驾车走人。
费凡离开唐昕这里后连拉了两个客人,一个客人说要去汽车站,费凡把客人拉到汽车站,客人刚下车,就又有一个老太太马上坐进车里,说是要到凤城师范学院。
送完客人,费凡再次绕湖巡行,这是他每晚的固定路线,每晚都能在此处拉到客人,甚至有两对男女连续几天都在这儿坐他的车,像是等公交车一般准时。
费凡发现自己竟然又看见了刚才的那位姑娘。
怪了,都十点多钟了,天气又不好,这姑娘一个人还在湖边瞎转悠干什么?如果是约会等人,她应该守在一个地方啊,她看上去还年轻,难道不知道夜深了容易受到歹徒的袭击吗?
眼下似乎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姑娘心里有事,而且是很重很重的事,一时难以排解,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可以纵身跳进湖里来寻求永久的解脱。
去年暑假的一个夜晚,费凡就在湖边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失恋的女学生在湖边走着走着就突然跳湖了,就在人们大呼小叫地喊救命的事情,费凡的车正好经过这里,他跳下车,二话不说,两脚一蹬甩掉了鞋子及时地跳进水里,将那个女孩子拉上了岸,女孩子的父母感动极了,给他送了锦旗,之后,凤城晚报的记者还找到他,为他写了一片文章,专门赞扬他的英勇救人事迹,篇幅不小,还配了一张他的照片,很是让他风光了一把。
他的目的虽不是为露脸,但是有这样的结局他很开心,既救了人,又露了脸,两全其美。
放不下心来的费凡不想再凑上前去自讨没趣,于是便远远地尾随在唐昕的后面,把车时开时停,车前的大灯也关掉了,只是开了两只微弱的小灯,车缓缓的向前滑行。
唐昕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她有些心烦,但并不害怕,她知道是辆出租车在跟着自己,这种人,只是想做生意罢了。
她先是快步向前走了一段,见出租车还跟在后面,便三步两步跨进街道边,停了下来,然后朝费凡挥挥手。
司机费凡赶紧踩了下油门,车悄悄地停在了唐昕身边。
唐昕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脸黑着沉着,就像现在阴云密布的东城湖上空。
费凡望着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请问你要去哪里?”
唐昕冷冰冰地说道:“你不就是想让我坐你的车吗?随便吧,你往前开就是了。”
费凡涨红了脸,她误会他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昕有些不耐烦,“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你开吧。”
费凡将车缓缓停下来,很正式地说道:“如果你不需要车就下来吧,不要紧的,真的……”
“谁说我不需要车了?我现在就是想坐车,”唐昕眼睛一瞪,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从后座扔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伸手捏捏自己的鞋尖,“随便在街上逛逛吧,省得我再走了,我这脚都快麻木了。”
费凡看了一眼那张百元票子,不再说话。
司机的工作不就是开车拉客养家糊口吗?谁还能和钱怄气不成?
开吧!人家有钱!
费凡将车缓缓地往前开,既然她要随便逛逛,那就随便逛逛吧!
到了前面一个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车停了下来,费凡接着街边路灯的光亮,从折光镜往后看了一眼,这姑娘长得很精致很漂亮,年龄可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
现在的科技太先进,女人的年龄也不是那么容易猜的,她的脸白得有些异常,但没什么光泽,应该是化过妆的,车内还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她说着普通话,不会是一般的凤城市民,但看她的穿着,又不像是夜总会或歌厅里的那种外地女人,费凡偶尔会拉到那种女人,他多少能看出些名堂,似乎那种女人脸上写了字似的。
费凡按下收音机的按键,他调的正是凤城电台的音乐之声频道,车内马上飘荡起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波兰曲子《少女的祈祷》,唐昕知道这是音乐之声的主持人杜倩倩爱听的音乐,这家伙总是爱以私充公,常常说这种温婉清澈的钢琴曲不红就没天理。不过,这时候听这种温婉的音乐,确实令人心情很是舒坦。
一曲终了,唐昕终于开口了,问道:“师傅你喜欢这个节目吗?”
“什么?”费凡没听明白。
“我是问,电台的这个音乐节目你喜欢吗?”
“还行吧。”费凡嘿嘿地笑。
唐昕问道:“什么叫还行?”
费凡转身看了她一眼,“我们司机在不拉客的时候,听听收音机,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确实是种必要,你说是不是?不过拉客的时候要看顾客的需要,如果你不喜欢听,那我就关掉它。”
“不,不用关,你喜欢就听吧。”唐昕说道:“师傅,你平时都喜欢听凤城电台的什么节目?”
“我?”费凡咧开嘴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笑道:“这我还真没怎么在意过,反正我没事就打开听听,有时候一个人在车上挺寂寞的,以前我最爱听的是唐昕主持的一个栏目叫昕昕知我心,现在那个栏目好像换人了,没有以前有意思了,不过也还好吧,反正我这人不怎么挑的,有得听就够了,呵呵。”费凡顿了一下,突然说道:“我感觉你的普通话说得特别好,我看不比那个唐昕差的,你是不是头一次到凤城来的明星或着歌星?”
“不是,”唐昕摇摇头,不觉笑了起来,这师傅,竟然把她当明星,呵呵。她抬头有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很年轻,身材高大壮实,坐在那儿像是一堵墙,可能以前是当过兵的。
正巧此时费凡的手机响了信息提示音,费凡打开看了,笑着说道:“夜里开车的朋友都很无聊,有朋友给我发了个短信,我念给你听听看:人活着真累,站着想着睡,上车得排队,单恋真受罪,吃饭没香味,喝酒容易醉,上班特疲惫,抢劫还不会,挣钱得缴税,就连给小猪发个短信还得收费!嘿嘿嘿,这坏家伙,骂我是猪呢!”
唐昕不觉捂住嘴巴笑了起来。
费凡看见她笑了,刚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笑了,至少说明心里的石头移去了一块。
其实刚才费凡读的那个信息不是刚收的,刚收的信息是这个,有点儿黄,有点儿女士不宜:
一对男女正在做事,男的进入之后趴在女的身上不动,温柔地说,咱们现在联通了,有的有些不悦说,你怎么不动啊,男的于是猛烈进攻,女的高声大喊,移动就是比联通好!
费凡刚才灵机一动,将存储的信息找出来一条读了,他感觉这条可能正对闷闷不乐人的心路。
毕竟都是年轻人,两人渐渐的聊开了。
唐昕说道:“做司机累吧?这么晚还开车,别人这时候都在休息呢!”
“还好吧,习惯了就不觉得累,”费凡笑道:“我是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后开车,十二点钟回家休息。”
唐昕忍不住张大了眼睛,“你还有别的工作?”
“嗯,白天我在银行做保安,那工作挺清闲的,也没多少工资,于是就想晚上也找点什么活儿干干,这车是我跟一个司机轮班开的,车是他的,我每天交给他一定的费用,他开白天,我开晚上,午夜后车子休息。”
“哦,那你真挺不容易的。”唐昕感慨道。
“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男人总得赚钱养家糊口吧?是不是?呵呵,”费凡笑道:“家里有一个老娘等着我养,还得买房子将来好娶老婆,你说我能不勤快点吗?”
唐昕听他说得直白,不觉笑了。
费凡继续说道:“我看你的穿着,工作应该不错的,以后你不开心的时候,想想世界上还有我这号人活着,你就会开心了,你不知道,刚才你站在湖边让人多紧张,要是一不小心掉到湖里去多不划算,是不是?”
费凡的话让唐昕马上明白过来,这人之所以几次三番地过去问她要不要车,原来竟是怕她想不开,她的心里不觉掠过一阵暖流。
唐昕见车已经开到了距离自己的小区不远处,忙说道:“好了师傅,我就在这儿下车吧。”
费凡将车停下来,打开车灯,递给唐昕一把票子,“找你八十元。”
唐昕一愣,想说什么又没有,她将钱接了过来,下了车,刚想离开,突然又回转头说道:“师傅,你有名片吗?有的话就给我一张,以后我要用车就给你。”
“有有有,”费凡赶紧掏出一张名片,他手头上就有不少靠名片联系的老客户。
“对了,这儿还有一张报纸,上面有不少笑话,你回家看看,肯定能开心不少,”费凡将名片和报纸一块递给唐昕,唐昕笑了笑,接了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掏出包里的名片,递给费凡,“这个是我的名片。”
费凡一愣,接过那张淡蓝色的名片,他还是第一次接到女顾客给他的名片,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顾客,他打开车灯,拿起名片仔细地看:凤城电台节目部主任唐昕。
“唐昕……这名字……呀,你就是唐昕?!”费凡的眼神里显现出惊喜崇拜的光芒,“真不可思议了,怪不得我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不一般。”
唐昕笑着对他摆摆手,“好了,谢谢你,很高兴能遇到你,以后我晚上要用车的话就打你电话。”
费凡有些激动地说道:“好的,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准时赶到的。”
这个夜晚对唐昕而言无比有意义。
一开始是见识了人性的猥琐和自私,张台长的形象从此在唐昕心里一落千丈,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却让她感觉到了人性的光辉和温暖。
一个人,真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地拿金钱和地位去评价。
唐昕感觉自己似被重新格式化了一半。
司机费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那就是赚钱养家,买房子娶老婆,很现实,也很靠谱。
她唐昕难道不该制动一个健康的可行性的目标吗?这些天她有事没事尽玩电脑游戏了,再也不可以那样了,人生不应该永远活在混沌之中了。
上周高中同学十年聚会,她也参加了,十年不见的同学,话题不外乎工作,家庭,孩子,等等,唐昕当时就自觉孤单,很多女同学都有了孩子,席间不断地拿出照片来传阅,唐昕一边象征性地夸奖着孩子的可爱,一边心酸无比,她想着自己永远不可能有孩子就难受之极,然而同学们不知道她的难受,几乎每个人都在关心着这个当年的班花现在的电台主持人,问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是不是条件太高了云云,还有人当场提出要给她介绍对象,被她婉拒了,现在想来,拒绝真是个错误,为什么要拒绝?她现在首要的目标,不就是找个合适的人,把自己给嫁了吗?
唐昕躺在床上,看司机费凡送给她看的报纸,报纸的名字居然就叫《笑话》,里面罗列了各种各样的笑话,长的,短的,古代的,现代的,把唐昕看得直乐。
报纸的反面是广告,唐昕看到一个人在征婚,上面写着他的具体条件,她不觉心内一动,咦?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现实的圈子太狭小了,难道就不可以另行开辟一个圈子吗?不信这世上没有属于她唐昕的男人!
但是,把自己的资料放在报纸上,尽管没有爆出真名,唐昕还是觉得不妥,她决定走网络,网络隐僻性高,据说网上现在有不少征婚网站,有的还挺正规的。
她知道网络里的东西未必是真的,但仍旧决定试一试。
有想法就有行动,唐昕马上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寻找合适的征婚网站,终于发现了本市的一个叫“百年”的网站还不错。页面干净整洁,大部分会员都有照片,而且从登记内容来看,会员的素质都不错,决定了以后,唐昕注册了一个叫“竹影”的名字,竹子的影子,又清雅又孤寂,很合心意。注册名字后,她在自己的电脑里选了一个轮廓有些模糊但仔细看似乎又清楚的照片传了上去,她不想用相貌去吸引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公布自己的手机号码,只公布了自己的QQ号码。
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征婚,她有些期待,又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傻。她不知道上帝会给自己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
唐昕把资料全部上传后,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上***站看了看新闻,不久,她又打开了“百合”网站。
才半个小时的工夫,居然有了三条留言!
第一条:
竹影,喜欢你的名字,喜欢你照片上的样子,希望可以见面,会员明宇。
打开会员资料,明宇是一个长相一般的离异男人,看到他的照片,唐昕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说不出好与不好,只是觉得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
她选择放弃。
第二条:
“我28岁,很想找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做女朋友。”
唐昕心里笑道,你找姐姐,我还想找个哥哥来照顾我呢,于是删掉了留言。
第三条:
“竹影你好,我们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竹,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看到你的照片让我想到久远的学生时代。我很普通,但很真诚,我感觉我们之间会有故事,而且我希望是永恒的故事。希望周末见面。竹叶。”
这条留言让唐昕不觉心动,最近这些年,听到的话都直来直去,很少听到这么委婉动人的了。
她打开这个竹叶的会员档案,33岁,未婚,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很精神很有风度,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很普通,看来这个人还很谦虚,反正周末没什么事,唐昕不忍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回复道:“好的,周末可以。到时候我们再约地点。”
一个暂时的决定就换来了周末的一个约会,唐昕关上电脑,不觉有些激动起来,她好久都没这么激动了,很想和谁分享这种激动。
她想都没想,就拨通了关小禾的手机。
“喂,谁啊?”关小禾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朦胧,唐昕这才想起来,现在都已经十一点多了,她不觉伸了伸舌头,笑道:“亲爱的,是我,干嘛呢现在?”
“还能干嘛,在床上呢,刚才都睡着了。”
“是不是在李市长的怀里呀?”唐昕坏坏地笑。
唐昕已经许久不用这种轻松调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了,说明她情绪不坏,关小禾不由得精神一怔,笑骂道:“大姐,都几点啦?你讨厌不讨厌!有话赶紧说,不然我挂了!”
“别别,有事儿跟你说呢!”唐昕将网上征婚的事情大致告诉了关小禾,然后说道:“周末你陪我去看一看那个竹叶,怎么样?你的眼光一向比我准的。”
关小禾思索了一下,“嗯,周末我陪你去看看,这种方式我看着也行,我们生活的圈子太狭窄了,左右不过就那几个人,扩大下搜索范围,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唐昕笑道:“明天上班的时候我再到网上看看,应该还会有新的留言,到时候你帮我选选,我再浪淘沙看看,哈!”
“好的。”
“那就这样,不耽误你跟李市长了,嘿嘿,帮我跟李市长说声对不起了……”
“去你的!”关小禾笑着摁掉手机。
“是唐昕吧?我说你这朋友也真够闹的,都半夜了还吵人,”李家骏皱皱眉,一只手臂伸过来,紧紧抱住了关小禾的腰身,“丫头,我被你打搅醒了,你说你该怎么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