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静悄悄的。
安书卉一直没有醒。
林非一夜没睡,看上去胡子拉碴的,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他站在病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安书卉的那张脸,她的脸上已经消肿了一些,但於痕犹在。
“爸爸,书卉阿姨到底怎么啦?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采菲拉拉李家骏的手臂,悄悄问道。
李家骏说道:“不小心摔的,你记住,等阿姨醒过来你千万别问她这个,你只要告诉她你很喜欢她,让她乖乖听医生的话治疗,希望她快点好起来,知道吗?”
“哦。”李采菲懂事地点点头。
不久,安书卉的弟弟安城匆匆来到医院,一见姐姐躺在病床上的那副样子,这个身材高大粗壮的男人不觉哀痛地一下子捂住了脸,顿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冲上前一下子揪住林非的衣领,恨恨道:“是不是你这个小流氓把我姐害成这样的?是不是?你说啊!”
林非并不反抗,像个木偶人似的垂着眼帘由着安城又推又搡,一侧的女护士忙呵斥道:“干什么?病房里需要安静,要想打架到外头打去!”
安城一愣,朝站在不远处的李家骏看了一眼,手颓然地一松,捂住脸蹲在地上,双肩微颤,狼一样发出低低的哀嚎声,显然他已经知道安书卉的状况了。
此时,李家骏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忙走到病房外去接。
电话是郑杰明打过来的,问他现在在哪儿。此时并没有到上班时间,李家骏霎时明白郑杰明打这个电话的意图,于是他老实告诉郑杰明自己在医院,安书卉出了事。
“安书卉?电视台的那个主持人?怎么会出这种事的?太不像话了!交警大队是干什么吃的?”郑杰明先是一副吃惊的口吻,顿了一下然后说道:“这种女人也真是的,到处乱搞,幸亏你以前没跟她……”
李家骏喘了口气,忍不住说道:“郑书记,她没有乱搞,那个年轻人是她的男朋友。”
手机那头的郑杰明很明显地一愣,随即说道:“哦……不管她了!家骏,我想说的是今天上午的会议由你主持,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在家里休息一下,上午就不去了。”
李家骏一顿,“郑书记,上午要开的是市委九届全体会议,很重要,出席会议的有市委委员,候补委员,讨论审议召开凤城市中国共产党第十次代表大会有关事项,您不参加恐怕不太妥当……”
“家骏,有什么事直接通知我好了,我知道你行的,”郑杰明笑哈哈的。
“不是……郑书记,您要不去我怕下面的人会议论纷纷的,”李家骏说道,他感觉这是老狐狸的一次深层试探。
“哦……家骏你说得对,那我还是去吧,会议还是由你主持,我旁听好了,”郑杰明叹了一口气,说道:“哎,这人一老就什么毛病都来了,家骏啊,我看我在这个位置上没几天了,以后的凤城,就是你们年轻一辈的来当家了。”
李家骏忙说:“郑书记您这说哪儿的话?您离退休还有好些年呢,我还想继续听你的教导呢……”
“呵呵,家骏啦,你小子现在这嘴是越来越会说了!明人不说暗话,如今你有了柳书记,还需要我这个老头子来教导吗?”郑杰明打了个哈哈,说道:“好了,不多说了,我再歇一会儿就让司机过来。”
李家骏一愣,说道:“好的,那我挂了,您注意身体。”
“嗯。”
李家骏合上手机进了病房,看到还在病床上继续躺着一动不动的安书卉,想到刚才郑杰明说的那些话,心里不觉一阵唏嘘。
关小禾进丈夫进门,上前悄悄说道:“家骏,我看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要不你先上班去吧。”
李家骏一笑,“我正想跟你说这事的,上午有个会议我要主持一下,”他转身摸下采菲的脑袋,说道:“你跟小禾阿姨在这里等书卉阿姨醒过来,爸爸先去上班了。”
“嗯,我知道了。”
“小禾,有什么事打电话通知我。”
关小禾点点头。
李家骏又朝女护士说道:“麻烦护士了,请好好照顾她。”
“我知道,李市长您放心吧,王主任已经交代过我了,我会尽力的。”
李家骏点点头,离开病房。
安书卉的眼睛终于张开了。
“安姐,你醒啦?”林非激动地扑上前去,安书卉转过眼神,漠然地望着他。
安城马上从地上站起来,拨开林非的身子,趴到床边,急切地对安书卉说道:“姐,是我,我是安城啊,姐你怎么样了?姐,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让做兄弟的怎么说你好呢!”
安书卉像是不认识人似的,她的眼睛漠然地扫过安城的脸,扫过四周,当她看见头顶挂着的药水瓶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地望了望自己的身体,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弓起身,插着针的一只手开始拼命挥舞,架上挂着的药水瓶开始跟着晃动起来,林非忙上前用力按住她的胳膊,口中不住地叫道:“护士!护士!”
护士跟关小禾快速对视一眼,点点头,关小禾忙将采菲推到床边,低声说道:“快,采菲快去叫阿姨!”
采菲有些惧怕地望着安书卉,怯怯地说道:“阿姨,你怎么啦?我是采菲,你不认识了吗?”
奇了,一听到孩子的声音,安书卉一下子从激烈的狂躁状态中停了下来,望着采菲,口中喃喃道:“采菲?你是采菲?”她推开林非,挣扎地爬起了身,林非赶紧将一块厚厚的软枕塞到她背后好让她靠得舒适点。
李采菲连忙点头,将手臂上套着的那只手镯摘下来,“阿姨你看,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喜欢不喜欢?”
安书卉没动,只是痴迷地定定地望着孩子。
关小禾心内发酸,轻轻对屋里人说,“我们先出去吧。”
病房里只剩下安书卉和李采菲两个人。
“阿姨?”李采菲推推安书卉的胳膊。
安书卉回过神来,眼里呈现出罕见的温柔,“这是你送给我的?”
“嗯,阿姨马上过生日了,这是我送给阿姨的生日礼物,昨天我在夜市上选了好久才选到的,”李采菲拉过安书卉没有扎针的一只手来,将手镯套在她的手腕上,“阿姨你看看,好看不好看?喜欢不喜欢?”
安书卉抬起手腕看了看,然后伸出手摸了下孩子的脸蛋,说道:“好看,阿姨喜欢,采菲送阿姨的东西,阿姨都喜欢。”
“阿姨,你为什么要不听医生的话?”李采菲突然严肃地说道。
安书卉张大眼睛。
“我希望你听医生的话,不要怕打针吃药,我想你快点好起来,”采菲拉着安书卉的一只胳膊,眼中含泪,“阿姨,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你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好不好……”
“采菲!好孩子!”安书卉伸出一只胳膊猛地将孩子抱进怀里,泪水纷飞,“阿姨错了!是阿姨错了啊!阿姨不该……阿姨糊涂……阿姨好悔啊……”
病房外的人都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安书卉的嚎啕大哭声,关小禾的眼睛开始发潮,她背过身去悄悄拭了拭泪。
“好,能哭出来就会好多了,我想她的情绪会慢慢平定下来的,”王主任不知何时来到病房前,站在一侧说道。
过了许久,关小禾轻轻推开病房门,看见安书卉斜靠在床头上,李采菲站在床边在用手指给她梳理着后面乱哄哄的头发。
关小禾悄悄走上前,坐到床边。
安书卉看见关小禾,虚弱地笑了笑,说道:“谢谢你能带采菲来看我,我想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心愿已经了了。”
关小禾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安书卉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说道:“书卉姐,你才不过大我几岁,为什么要说这么颓废的话?……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再回避了,但我们还要好好活下去,是不是?生命多宝贵啊,你看我爸,明明得了不治之症,我还想着把他给治好,让他老人家能多活几年……”
“小禾,对不起,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安书卉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她的嘴里,“我什么都没有了……”
“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有,你有亲人,你有采菲……”
“安姐,你还有我,”林非大步走上前,信誓旦旦地说道:“你放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安书卉朝关小禾望了一眼,莫名笑了一下,低声道:“永远?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的,永远到底有多远?”
安城走上前来,真诚地说道:“姐,你放心,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以后就让做兄弟的来照顾你吧!”
安书卉摇摇头,苦笑道:“谢谢你了安城,有你这话姐就满足了,你是个还没结婚的单身汉,姐不会做你的累赘的……”
关小禾朝李采菲望了一下,心中一动,说道:“书卉姐,你不是一直喜欢采菲这孩子吗?让采菲以后叫你干妈好不好?采菲失去了一个妈妈,现在又有了一个妈妈,以后你可以经常跟她在一起,你看好不好?”
安书卉眼神晶亮,望着孩子,“你愿意叫我干妈吗,采菲?”
“干妈!”采菲一下子扑进安书卉怀里。
“采菲!”安书卉抱着孩子,热泪纵横。
安书卉开始配合治疗了。
除了腿伤比较严重,一条腿考虑要截肢外,她身体上别的地方基本无碍。
“小禾,你先带采菲去少年宫吧,孩子的学习可不能耽误了,反正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你晚上再带她过来看我好了。”安书卉说道,俨然是个妈妈的口吻了。
“好吧,那我们先走,晚上再过来。”
“嗯。”
李采菲朝安书卉摆摆手,“干妈再见!你一定要好好听医生的话,晚上我再来看你。”
安书卉笑着点点头。
目送着那两人出门,安书卉对林非说道:“阿非,你也回去,回去睡睡觉,跟女朋友解释一下,我想她会原谅你的……”
“安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这话有多伤人?”林非一下子激动起来,目光坚定,“我说过了,今生今生,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安书卉疲惫地笑了笑,“好了,你一夜没睡,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好不好?这里有我弟弟,你放心好了。”
林非想了想,“好,那我先回去,晚上再来。”
病房里只剩下姐弟两个人了。
安城走过去关上门,朝安书卉看了一眼,在病床前坐下来,顿了顿,开口道:“姐,刚才那孩子……”
“她就是你的外甥女,你没看到她长得很像你这个舅舅吗?粗胚子一个。”安书卉笑道。
安城忍不住轻轻嘘了口气,“当初你说将孩子扔掉了,我还以为是真的……还好还好……这么多年来为这事我一直觉得姐你这事做得太残忍……”
“我确实是太残忍了……”安书卉低下头,喃喃道:“所以上天才给我这种报应,明明女儿就在眼前却不敢相认……”
关小禾将采菲送到少年宫后自己也去了单位。
一到电台,唐昕过来告诉她说电台今天新来了一位女同事,顶替了苏珊的位置,关小禾忙问苏珊哪去了,才知道苏珊昨天已经悄悄办了内退手续,跟谁都没有打招呼,直接回家了。
“我看苏珊似乎有些怪,”唐昕悄悄说道:“丈夫死了,一般女人多少都会因为伤心衰老一点,她看上去倒似变得比以前年轻了!”
“别瞎说,人家背后的哀伤你怎么知道?”关小禾说道。
“他那丈夫是被人捅死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唐昕继续说道:“据说她拿了罪犯家属给予的私了费用,可能有一百万呢!最后那个罪犯由故意杀人罪改成了过失杀人罪,只判了六年,再缓缓刑,过两年就差不多可以出来了……”
“是吗?”关小禾大为吃惊,法律可以这样儿戏吗?
“这里面有好多猫腻呢,你不知道吧?”唐昕说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亲爱的,这只是我跟你之间随便瞎聊的,你可千万别回去跟你那市长大人说,知道吗?这里头很复杂的,我听说牵扯到方方面面,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怎么知道的?”关小禾奇怪道。
“这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外头都传开了,群众议论纷纷的,我们电台哪个不知道?除了你这不问世事的人之外,呵呵。但这苏珊的老公是个孤儿,只要苏珊同意了,一切好商量,没有苦主,对方的能量又大,司法方面对这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关小禾想起李家骏曾说过这个周鹏的死似乎比较神秘,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等唐昕走后,关小禾拿起手机给苏珊打了个电话。
“苏大姐,我是关小禾。”
“小禾,呵呵,你在上班吧?找我有事吗?”苏珊听上去心情愉快。
关小禾说道:“哦……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怎么突然就办内退了,不是还没到年龄吗?”
“嗨!那工作对我而言不过是个养家糊口的手段,现在我一个人活得清闲自在,要那么拼命干嘛?”苏珊笑道:“不瞒你说,小禾,我家那死鬼死了后我反而快活多了,没人给我闲气受了……”
关小禾顿了一下,终于问道:“苏大姐,我想问一下……你丈夫周鹏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珊楞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不安分呢!小禾,你也知道的,上次他还受人挑唆写了李市长的举报信,后来还好李市长没跟他计较……”
“那人,应该就是那个赵有祥吧?”关小禾突然说道。
“这个我不清楚,小禾,我可不敢瞎说……”苏珊突然火烧火燎似的,“我还有事,小禾我挂了啊,以后再联系。”
关小禾默默地挂上电话。
明摆着的事了。
只是……赵有祥背后那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付家骏?
还有,那次似有预谋的车祸……
关小禾的心有些纠起来。
怪不得有人说,官场生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下午刚上班。
宋雅丽正在办公室里考虑晚上去樱树酒店跟组织部长吃饭的时候该穿什么套装好时,突然接到了刘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对她说道:“小宋啊,有个事要请你帮忙一下,今天建设局来了几个省里的同仁和领导,其中有个女领导,喝了酒后现在身体有些不舒服,你能不能过来给照顾一下,你就当提前进入角色了,好不好?地点在苏源宾馆209房间。”
宋雅丽接到电话,一时有些愣怔,自己去建设局的事情还没有落实,却让她去照顾什么女领导,这种安排让她心情很复杂。
不去显然不合适,刘强会不高兴,自己的前途就在他手中掌握着,这是她升迁的必经之路。
但是,如果去了,做出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去伺候别人的领导,以后有了变化不就成别人的笑柄了?
这事还不能跟人商量,怎么办?
想了想,宋雅丽决定还是去,不去没理由。刘强现在是自己的领导,随便交代一件什么事情她也该办下去的。
宋雅丽出了市政府大楼,向前走了半站路,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打的到苏源宾馆。
下了车,她蹬蹬地走上苏源宾馆的台阶,就在宾馆崭亮的玻璃大门自动开启的一瞬间,宋雅丽的腿突然有些抖,她的心里开始有隐隐的不安,她犹豫了一下,转身退了出来。
她定了定神,四处张望,苏源门前的广场上停了好多车,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走过去一辆一辆地看,没有发现任何一辆有建设局标志的车,她的心里突然激灵了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清晰而强烈地冲击着她,没有一辆建设局的公车,说明了什么问题?
她很想走到门口去问问站在那儿的门童,想了想,终于还是退了回头。
刚才的出租车司机居然还没走,他将车停到她身边,含蓄地问道:“还走不走了?”
宋雅丽仿佛被人看破心思似的,赶紧上了车,上车后也没敢说自己要去市政府,而是说了市政府不远处的一个企业的名字。
宋雅丽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直直地看着前面,她的眼前一片空洞,完了,她这一走,什么都要没有了!刘强,总会有办法对付她的!他会让她一切从头开始!甚至,比起点更低!
她输不起,也不想输啊!
怎么办?以卵击石吗?还是……妥协?
太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憋得宋雅丽透不过气来了……
终于,她对司机说道:“回去吧,还回苏源宾馆。”
司机一听,什么都没问,连眼皮都没抬,一转方向盘就往回开。
宋雅丽脸红了,她感觉这个司机已经偷窥了她全部的秘密,她不觉闭上眼睛,两滴泪水滑下脸颊……
刘强刚沐浴过,他打开身边的一个包,里面是全新的夏衣,内衣,西裤,衬衫,这些他早已经准备停当。
毕竟是和自己喜欢的女人,他在心里为自己准备了一次隆重的仪式。
换好衣服,他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的形象,不错,真的不错,除了年龄上比李家骏稍微大一点,他看不出自己哪一点不如李家骏。
他满意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牙膏牙刷仔细地刷洗自己的牙齿,然后一只手伸到唇边轻轻地哈了一口气,感觉好多了,但是,还是不够,他掏出包里的一盒绿箭,放了两粒在自己嘴里。
好了。
现在,从里到外,他都是清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