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彩霞向前轻轻推了关小禾一把，自己则拉着关母的手臂向病房外走去，边走边低声解释：“对不起，伯母，我不知道我妈还能不能认出你来，我怕我妈受到刺激，她现在身体很差，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门被轻轻关上了。

    “彩霞，你站在那干什么，过来呀，”病床上那人轻声唤道，声音轻柔。

    关小禾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

    这人把自己当成彩霞了。

    “快过来，”周欣桐皱眉，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关小禾迟疑地走上前去，看她挣扎着想起身，于是拿起厚枕头给她垫在背后。

    “你瘦多了，”周欣桐审视着关小禾，那眼神，几乎令关小禾以为她已经洞穿自己不是刘彩霞了，哪知她却笑了起来，眼里露出满满的慈祥，“你瘦了，但比以前好看多了，我知道你为妈妈的病吃了不少苦，我一早说过，我这个病是不用治的，你这孩子偏偏不听我的话，白白浪费钱……”

    关小禾站着讪讪笑。

    “笑什么？坐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周欣桐对关小禾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关小禾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来，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瘦削的手，那只手很温很软，没有一丝粗糙感，可见日常生活于她并不艰辛，关小禾心中稍稍平静了些。

    周欣桐再次望向关小禾的脸，点点头满意道：“你出了一趟远门，瘦多了，也比以前好看多了，做妈妈的都希望孩子健康，但我总觉得，女孩子还是瘦一点好，不至邋遢样……”

    关小禾不觉微笑，自己的生母，果然是异于一般的母亲的。

    “你笑了，你笑了……”周欣桐欣喜似的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只手将关小禾的那只手合住，“我一直跟你说，女孩子要多笑笑才会漂亮……咦？这是什么？”她大概是碰到关小禾指间的硬物，忙将她的手松开，眼睛盯着关小禾的手，“咦？戒指？真好看，是男朋友送的？”

    关小禾点点头。

    周欣桐一下子松开她的手，望着那戒指，眼神渐渐转而迷离，“真是好看……”她喃喃自语，再也不看关小禾，关小禾一时不知所措。

    此时，门轻轻开了，刘彩霞匆忙走上前，轻声唤道：“妈妈？妈妈？”

    “我累了，”周欣桐闭上眼睛，声音有气无力，还带着一丝长音，像足了撒娇的孩子。

    “哦，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刘彩霞柔声道：“来，听话，我帮你将枕头放低……”

    周欣桐许久都不出声，关小禾朝她一看，发现她竟然又睡着了。

    “很多时候，妈妈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刘彩霞轻轻说道。

    关小禾默然，伸出手理了理床上那人额前的发丝，然后拿起她的一只手，将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面颊上，闭上眼睛，伏在床边……

    “彩霞——呀，有客人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关小禾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将生母的手轻轻放下，站着转过身来。

    眼前站在一个手拎着保温盒的老男人，男人满脸皱纹，看上去就是一正宗的乡下老头，他穿着月白色的大汗衫，皱巴巴的黑裤子，赤足套着双大拖鞋，露出黑糊糊的脚趾，他的脸上本挂着疑惑，一看到关小禾的脸，又露出微微震惊的神色。

    “爸，这是小禾姐，这是关伯母，”刘彩霞介绍道。

    刘彩霞的父亲刘强一顿，有些尴尬似的点点头，“我都听彩霞说了，我刚从租的那个房子里过来，做了些绿豆稀饭，防止美丽半夜的时候肚子饿……”

    美丽？

    看到关小禾一脸的疑惑，刘彩霞忙解释道：“美丽是我妈现在的名字，当初我爸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就自己给她娶了一个。”

    可不，这么个粗陋的男人，当初看见生母那样的女人，能不兴奋得瞪直了眼光？尽管知道这人救了生母，关小禾还是无法对这样的男人生出好感来，当初，他救了她，为什么不索性救她到底帮她找到家人？说到底还是藏私。或许他当初救她根本是因为自己穷得找不着老婆，结果天上掉下一个来……

    关小禾知道自己这样想其实有失公允，关小禾，人家救人一命已然不错，你还想怎的？要不是这乡下老头，你生母早已魂飞魄散……

    关母更是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这人。

    当初，对关父，包括那些比关父优秀十倍的男子，周欣桐也是不屑一顾，正眼瞧都没瞧过的，没想到……

    “彩霞，你带她们去咱们租的那房子里坐坐吧，这里用不着你，你妈妈我来照顾，”刘强边说边走上前放下手中的保温盒，然后弯腰从床下拿出一只塑料盆来，倒了些开水里面，放在床边，慢慢等它冷却些，好给周欣桐擦身。

    “伯母，小禾姐，我们走吧，有我爸在这儿就够了，”刘彩霞边走边说道：“我带你们去我那坐坐，正好我肚子也饿了。”

    “你到现在还没吃？”关小禾有些吃惊。

    “别担心，是我自己不想吃的，但现在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刘彩霞不介意地笑道：“现代这种社会没人会饿死的，妈妈一直嫌我骨架大，多年来我都不敢吃饱饭，”她说着便开始羡慕地上下打量关小禾，“小禾姐，还是你比较像妈妈。”

    “那是，你初看跟小禾长得像，再看就是完全的两个人，”关母马上说道：“其实你有三分像你爸。”

    刘彩霞顿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爸，我爸虽是个乡下人，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爱妻子的男人，无论妈妈发病怎样胡闹，爸爸从来都不曾大声说她一句过，妈妈的衣服从来都是最干净的，爸爸为她，完全忽略了自己……”

    关小禾不免动容，上前揽住她的腰，“彩霞，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就算你有意我也会原谅你，”刘彩霞揽住关小禾的肩膀，眼角掉出泪来，，“小禾姐，当周大哥告诉我这世上我还有一个姐姐时，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震惊有多开心。”

    关小禾此时心中五味皆全，伸出手轻轻替她拭去泪水。

    刘彩霞的出租房离医院不远，这地方快拆迁了，白墙上到处画着圈，中间一个拆字，四处垃圾飘散，给人以凌乱摇摇欲坠的感觉。

    所谓的出租房不过是一间旧车库改装而成，统共只有一间，没有客厅卧室厨房之分，更没有卫生间，只用一幕旧的布帘子含糊地遮住了里面的床。

    明明天气已是早凉晚凉了，这屋里热得犹似蒸笼，一只菊花牌的老式立地风扇脑袋摇摇欲坠，所有的家具全是旧的，一只冰箱锈迹斑斑似乎用足三十年，这么晚了，附近一家居然还有人在烧炭炉子，煤烟冉冉吹进房间，关小禾的鼻腔一下子便有些受不住，一只手忙不迭捂住鼻子，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揽住了养母的肩膀。

    从小她什么苦都能吃，手指干什么活儿都鲜有老茧，唯独这一只鼻子娇贵异常，不是时常流血就是不能闻煤烟味，知道她鼻子过敏，养母虽是骂骂咧咧，但还是听从了养父的话，从此将炭炉子束之高阁。

    关小禾，不是不幸运的。

    还好屋里有两张矮凳子，关小禾与养母不必直接坐到床上去，刘彩霞看到了关小禾眼里的怜悯，她笑了笑说道：“小禾姐，其实现在这环境比起我从前已经属于不错了。”

    关小禾心里不免惊叹她的淡定，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在凤城住下来，爸爸负责照顾妈妈，我负责养家赚钱，”刘彩霞说道。

    关小禾点点头，“有没有找到工作？”

    刘彩霞低头，神情颇为尴尬，“没有，我没有文凭，适合我的工作并不多，我想至多只能去酒店或者餐馆打工。”

    她穿着一条过时的窄脚牛仔裤，一件宽大的短袖白衬衫，一额的汗，关小禾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痛，不由自主伸出食指替她划去汗……不能想象，一天十小时对足顾客，还有两小时应付老板，不，那种工作，彩霞不能再干下去了。

    关小禾问道：“彩霞，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年底的生日。”

    “哦，比我们小青还小一点，”关母不觉同情道：“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就已经算是潦倒不堪的一类了，想不到……小禾，你该帮帮彩霞。”

    关小禾沉思了一会儿，对刘彩霞说道：“工作的事你先不要急，我慢慢帮你找，你还年轻，可以先考虑读点书，想想自己最喜欢什么行当，9月份开学的时候我帮你到电大报个大专班读读，现在专心照顾妈妈，不要多想。”

    刘彩霞点点头，朝关母望了一眼，说道：“伯母，我想出去单独和姐姐说两句话，可以吗？”

    关母一愣，随即用一只手不住地在脸颊边作扇子状划动着，说道：“你们谈吧，还是我到外边去，这里真正是热死人！”

    出门前，关母忍不住狐疑地朝刘彩霞望了一眼。

    刘彩霞低声笑道：“小禾姐，伯母生怕我抢走你呢！”

    关小禾也笑，“有什么话要说的赶紧说吧，时间一长我真怕我妈会现场发作。”

    “你明天是不是要结婚了？”刘彩霞突然问道。

    “是，你不说我都差点忘掉这事了，”关小禾说道：“明天晚上你去吗？如果去的话到那儿打个电话给我，凤城宾馆。”

    “好的，”刘彩霞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帘后面，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只盒子来递给关小禾，“这是周大哥送你的结婚礼物。”

    关小禾一怔，接过盒子，“他人呢？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刘彩霞摇头，“那人怪得很，话很少。”

    关小禾打开盒子，不觉一愣，一只绿玉手镯，和她指间的戒指简直是绝配！

    半晌后，关小禾将手镯拿出来套到腕间，缓缓转动手臂，霎时间，小小陋室里流光胜雪。

    “姐，”刘彩霞将小禾两字省去了，可见亲密，她望了望关小禾的脸色，低声问道：“周大哥跟我说，他是你朋友……你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吗？”

    关小禾将盒子小心合上放进包里，望着眼前这个还有些陌生的妹妹，似笑非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个陌生人这么好，天南海北的找到我，还给我一笔钱……”刘彩霞的脸有些红，“姐，这叫爱屋及乌对不对？”

    关小禾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他跟你姐夫，是很好的朋友。”

    刘彩霞轻轻说道：“通常人们形容姐你这样的人可以用不食人间烟火几个字，但是见了周大哥，我才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有那种气质。”

    关小禾不觉苦笑，低语道：“他这人……走火入魔。”

    “姐，他结婚了吗？”

    关小禾回道：“没有。”

    “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从没有和女人相处过？”刘彩霞似乎要追根问底，也难怪，一般的女孩子，谁能逃脱周越那样的人？

    关小禾忍不住微笑，“是的，我怀疑他仍然是处男，尽管他已经三十多岁。”

    刘彩霞忍不住张大眼睛，“真的假的？”

    “无论如何，彩霞，你不要尝试着去爱他，”关小禾不忍妹妹重蹈家慧的覆辙，忍不住提醒道：“他有他要等的人，但我觉得不会是你。”

    “我知道，”刘彩霞的脸色发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她刘彩霞是什么人？那样的开始，那样的场面，他对她，一辈子都停顿在那种印象中了。

    离开刘彩霞的住处后，关母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不到……小禾，你生母是最好面子的一个人，一件衬衫，隔天就要熨烫一次，当时没有熨斗，她就用大号的搪瓷缸灌满热水去熨烫，欣桐永远是引人注目的……可是欣桐现在神志不清，也不知你那该死的生父现在在哪儿……”

    关小禾不语，如今这种局面，谁也不能料到，但是，谁又敢说，柳夫人一定比刘美丽幸福？

    走了几步，关小禾忍不住揽着养母的肩膀，她想坦白，“妈……”

    关母朝她看了一眼，“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关小禾如释重负。

    关母横了她一眼，“说吧，你这孩子，说话就爱吞吞吐吐，我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不是我偏心，小青比你爽气多了，和她说话完全不费力气。”

    关小禾赔笑，“首先，请妈不要怪我。”

    关母不觉笑道：“你这要求过分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关小禾唯唯，“我怕妈会伤心，我尤其怕爸爸会伤心。”

    关母不满道：“奇了怪了，明明我是个女人，可你每次担心你爸总是担心过我，快说说到底什么事，还得早点回家休息呢，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得早起做准备。”

    “明天婚礼上，我生父可能会过来，”关小禾望了养母一眼，“请妈不要介意，那个人在我眼里，永远不及爸爸和你。”

    关母吃了一惊，“找到他了？”

    “是他先找我的，”关小禾低头。

    “一定是在报纸上看到你跟家骏的照片，所以顺藤摸瓜找上门，想掘金矿来了，是不是？当初哪儿去了？”关母愤愤不已，“这个该死的男人，害得欣桐那么惨，明天我见到他定不饶他！”

    关小禾苦笑不语，明天？明天你见了他真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母女俩到家的时候，关小青还没有回来，关母不觉开始骂骂咧咧道：“死丫头，姐姐结婚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明天酒店里肯定有不少家世好的人到场，那样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她也该好好为自己准备准备……”

    关小禾但笑不语。

    她给自己调了闹钟，早上五点，然后躺到床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着了。

    关小禾做了一个梦。

    梦中闹钟没响，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她不觉大惊失色，责问关小青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家骏人呢？”

    关小禾朝她一横，“谁知道！”

    关小禾心内惶惶不已。

    不久又做了一个梦：李家骏带新娘跑错了地方，居然跑到刘彩霞的出租房那儿去了，结果……

    一觉醒来，看看闹钟，耶！才四点五十。

    小青趴在床的一头睡得正香。

    关小禾笑了笑，将闹钟悄悄关掉。

    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她开始起床，先喝了一杯白水做“内洗”，然后洗头洗澡做全身清洁工作。

    做完这些，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前一边端详自己，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洗澡后她的皮肤看上去比往日红润了一些，但唇有些苍白，于是她找来小青的一管唇膏，稍稍涂了一点在唇上，那浅浅紫色越加衬托得皮肤白皙双眸明亮……

    关小禾满意地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姐，你起得好早啊，”小青打着哈欠走进卫生间，关小禾赶紧走出去，小青的话还是从卫生间里传到她耳朵里：“我姐夫要是知道你这么不眠不休等不及嫁他，不知多激动呢，嘿嘿……”

    接下来的工作很是繁杂：吹头发，在头上貌似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头上插了一根小青送的水钻梳子，在小青的帮助下换上白色的婚纱……

    一切都准备好，关小禾一看时间，才六点半钟。

    她轻轻推开卧室的窗户。

    清晨的空气有种特别的清新味道，似乎还有莫名的花香。

    只是，时间怎的还没到……

    关小禾突然想，也许李家骏是一时起不了床，更可能是一觉睡醒，他忘记要和她举办婚礼这事……关小禾有些莫名的烦躁，心中不觉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拿了结婚证了，还要受这种煎熬，在众人面前走过场，真是划不来。

    正在此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叫。

    似乎不是以前窗台上的那两只小鸟，换了声调。

    关小禾心绪稍稍平定，开始好奇地探头张望。

    咦？天空中没有什么鸟儿啊，窗台上也没有。

    鸟鸣声再度传来，关小禾猛地察觉到那是一个人的口哨声，她一阵眩晕，凝神一看，远远站在楼下的，可不就是李家骏！老天！他居然吹口哨！！！

    她下意识地朝他挥手。

    此时天已大亮，高大的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白衬衫，黑西装，黑皮鞋，全身黑色更衬托得他的气质无懈可击，可是，还不到九月，他也不怕热么！

    他的身边站着两个貌似伴郎的打扮一新的年轻人，手中拎着礼盒，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边，他们个头一般高，身上是同一色的西装衬衫皮鞋，如同制服，比李家骏更为离奇的是，他们居然还在脖子上打了领带！

    关小禾忍不住要放声大笑起来。

    李家骏仰面看到楼上身穿白纱的新娘在朝自己挥手，他忍不住会心地笑了笑，也朝她挥挥手。早起的一些孩子好奇地望着他们，邻居们也围着指指点点，李家骏一点也不介意，吩咐身后的两人给周围人分发喜糖。

    然后他转身，朝身后的两个人低语了几句，接着，关小禾便听到门外楼梯口咚咚咚的声音。

    他们上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