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殿上,俯视而望,那些跪拜在脚下,嘴里呼喊着“万岁”的臣子。高殷僵硬得宛如面具的脸,在心里默默流着泪。
站在他左侧的是高演,他一直都以一种温柔的目光,嘴角勾起的弧度是不易被人察觉。因为站在高处,他垂下的眼帘与俊朗的面容,形成一种桀骜的气质。
杨愔站在右侧,庞大的身形,已经从富态堕落到臃肿,眼神也不再像削尖的利爪,反而更像是被拔去尖刺的刺猬。他身上深不可测的气焰,早就被高演柔和的气势压得无所踪迹了。脸上的皱纹像是一夜之间,又深了不少。
高殷明确知道他堕落的缘由,三天前,子鸢亲自去了杨府,并且告诉他,杨冼死去的消息。从那一刻起,他早就不是那个身经百战的宰相,只是一个有着失子之痛的父亲。高殷在看着杨愔被悲伤爬满整个脸的皱纹,也陷入深深的难过。
散朝后,高殷就一头扎进书房。而高演并没有跟随着进去,因为他知道高殷年龄虽小,却能力不浅,也没太过担心。转身就去了太后李氏的寝殿。
高演在大殿门口,站了些许,有侍从不解,上前询问,高演只摆摆手,什么也不说。过了不久,门被打开了。走出来的并不是太后,却是长广王高湛。
高湛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哥哥就站在那,温柔的目光透着严厉的威胁。他忽然止住了脚步,小声叫了一声“哥”。
高演轻轻的微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走吧,明天不要再进宫了。”
高湛抬了抬头,想要说什么,却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高演又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很清楚,所以不要在做愚蠢的事,放下吧。”
高湛没有看他,只说。“哥,你不是我,你不会理解的。”随后,他头也不回得就走了。
子鸢在几次入宫,都会遇见高演,以及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锐利的敌意,子鸢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每次只得避开他走。
“为什么这么做?”纵使再小心翼翼的躲避,始终还是会有交集。高演挺立着胸膛站在子鸢的面前,温柔的语气听不出他有什么不满。可是在子鸢抬头,看到他的眼睛时,就知道他是在隐藏。
“下属不懂,太傅所问何意?”子鸢转过头,不再看他。
高演笑了,却笑得不那么的真切,他说。“即便皇上并不希望有人提起此事,但是,本王还是想问,你带皇上离开皇宫的理由。”
“没有。只是,属下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想做得事,属下自然要遵从不是么?”
“可是,作为一个聪明的臣子,应该懂得什么叫劝诫。”
子鸢抬起头,“我并不聪明,所以没有那么做。”
高演眯了眯双眼,柔和的目光在狭长的缝隙下,流露出一股深邃难测的气息。他见过很多人,纵使愚蠢却经常自以为聪明。像眼前这看似瘦弱的受不起风雨的少年,这样坦然承认自己愚蠢的,他是第一次见,不免让他高看几眼。“你看起来并不愚蠢呢。”
“这也不是只观面就能看出来的,如果那样的话,还会有人受欺蒙么?”说最后一句时,子鸢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高演温和的脸上。
高演还是抿嘴笑着,不予反驳,只说。“是啊,不过,这是本王给你的忠告,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并没等子鸢的回答,就转身要走。
而与此同时,子鸢说。“那不是你期待的么?”
高演步履一顿,他转过头,看到子鸢离去的背影,以及脑子回荡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子鸢再一次进宫的时候,漫天飞起了鹅毛般晶莹的雪花,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忽然间,恢弘的城墙里,变成了纯净的雪海。
薄薄的雪层很快被踏出了无数的足迹,延伸至各个角落。子鸢走到御书房门前,看到高殷皱着眉头,把奏折一个一个扔在地上,眼睛里就像是外面的世界,飞扬起漫天的大雪。
子鸢蹲下身子把奏折又全部捡了起来,放回高殷面前。“皇上是怎么了?”
高殷抬起头,稚嫩的面容上充满了焦虑,让空气里的冷度又降了一个层次。“你知道这些奏章上写的都是什么么?”
子鸢低下眼帘,却没有打开去看。纵使这段日子,孝珩已然教了她不少的字,看书也是基本没有障碍。可是,她始终什么都没看。
高殷继续说。“他们说,让我戒备皇叔。还是皇叔有意篡夺皇权。”
子鸢还是看着奏章,她知道,像高演这样一个笑面虎,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被人看出什么。他们如此说,不过是忌惮着高演愈加强大的势力,像先下手为强。当然,也不难猜出,写奏章的人,是维护杨愔一派的人。
“做皇帝真是可悲,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要防备,那我到底还能信谁?”
子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变得这么厌恶皇权,以前映在他眼睛的忧郁早就变了颜色。
“我还想去看看,那个安静得地方。”
“皇上您现在不能。”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子鸢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你不是皇上,我会带你去任何地方。
最后,子鸢带着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消逝在了大雪弥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