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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半肩不相逢
    夏夜的颜色酽酽的,便如一壶沏了很久的茶,而此刻这壶茶早已凉透,残透,但端着的这杯茶的人却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四面望去,阙影深深,自洛阳城降,这昔日的繁华宫邸便成了一间间的囚室,默默囚禁了当时的王侯,今日的降客。

    然,这却并不是全部的结局。

    绿衣宫外,夜色之中,短短几步路,王世充便行的极慢,微抬目,绿衣宫中的那座竹楼上,孤灯残影,窗纸上便映出一个凝固了般的美丽剪影。

    洛阳最后一战,城未破,她的女儿也侥幸被救回,但曾那样一个美好的少女,却至此有了糊涂之状,时而清醒,时而迷障,如今更要被他的父亲送往唐都长安。

    湖心小楼内,此番说出,柳夫人身子一软,五内俱殇,遽然扶住了身边桌沿。

    昔日的洛阳王颓态尽显,这一刻睁着一对目望向面前的妇人,眉宇间便极尽艰难:“长衫如今既已出家为僧,当时的定亲便不能作践,如今,大唐皇帝欲立六儿为李唐的妃子,三日后以皇家礼仪迎娶她入长安,此事,已昭告天下,鸿宇俱知。”

    “阿萝,六儿若是入长安,李渊自不会坐视不理,必然会遣人医治她的病症,于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总好过身陷囹圄!”男子勉力劝慰道。

    “行满,当真是这样认为?”柳夫人一双眼中哀恸,喃喃问他,那样一种绵柔中藏了无数针尖的目光,便瞬间将洛阳王周身扎透无疑。

    洛阳王不由得将目光移开,再不敢看她,他尚对她有隐瞒,他的这个女儿是否安然,于李唐来说并非最是重要,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桩事,也是这几日,单雄信等一批城败后不肯出降的洛阳将士将要被斩杀在洛水边。

    新生的李唐王朝,要的是对天下人的恩威并摄,是从此的江山一统,人心归一!

    绿衣宫另一隅,灯火幽暗处,隔着一道金乌冷画屏,柳墨怜倏忽停下奔出的脚步,呆呆立在原地,竟至仿佛不能相信这样的一番话会从自己父亲的嘴里说出。

    ……忽觉后颈倏凉,她陡然想到什么,猛的一回头,便看到烛光跳跃,半转的楼道处,那沉默了半月之久的洛阳宫的小公主此刻悄然的正立在晦暗处,半幅面目被幽暗遮住,神情恍惚的犹似在梦中。

    “六儿……”无端的感到害怕,她开口低低唤自己的妹妹。

    她的妹妹木然望了望姐姐喃喃分合的双唇,美丽的眼睛仿佛连动一动都疼,片刻,径自往前走去,走出那道荧光冷画屏,开口道:“爹爹,这件事秦王殿下知晓吗?”

    洛阳王回身时已惊住,只得艰难望了柳夫人一眼:“此事已大召天下,秦王自然知晓!”

    大郑宫的小公主听到这里,竟忽然莫名笑了起来,那笑容浓烈的似一堆灼人的火焰,炙烫逼人,片刻愣了愣神,又径自自顾自的走开:“既然如此,这门婚事,六儿是同意的,爹爹尽可放心!”这样轻快答应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婚嫁。

    子夜时分,风吹墨荷,卷起蛙声一片。这小楼上,一灯如豆,一如过去十余日的倒影出一张女子侧影,五指捻起,细细的绣着一个字。

    大幅的绢面,却仍只绣了一个字……其余的空白便愣在一双美丽眸子,良久,将双手中一方绢帕徐徐笼上烛光,那一方未成的绢帕便化成火光中的灰色蝶儿,飞舞着散成丝缕,飘尽在空中。

    灯下刺绣的女子呆呆望着风中凌落的那截未燃尽的绢帕带着星星之火,掠过宫墙,往夜色深处飞去,愣了片刻……随即又捞起另一块绸子,又开始绣那一个字,一针一线莫不细致。

    ——那样的一个字,仿佛不知何时,就占据了这个洛阳小公主的全部心思,竟至不食不饮,不眠不休。

    桌上,那红烛结了长长的花,红泪一滴滴的垂下,这屋子中便一分分的黯了,淡了。

    柳墨怜在这厢久久望着妹妹那张神思恍惚的脸,走前几步,将那烛心拨亮,她妹妹便抬起一双满是倦色的眼眸,看向她,双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异样的笑意,笑道:“姐姐看,六儿绣的好不好?”

    柳墨怜一震,呆呆的望向妹妹,只得道:“六儿绣的自然好!”

    她妹妹这刻却抬起一双没有烟火色的眼眸愣愣的看住她:“姐姐骗我,我连他是谁都再记不起了,又怎么会好!”一言既出,粉颈一垂,那张脸上默默淌出清冷的怀疑:“我一直记得清楚的,如今却忘了,他若知道了,一定要怪我了,愈发再不肯回来了!”

    柳墨怜听到此,眼角无端一潮,上前轻扶了妹妹的双肩:“六儿乖,忘了就忘了,他不会怪你的!”

    “果真他不会怪我?”大郑宫的小公主不由得怀疑着眨眼笑出,原本迷乱的眸子中闪烁出明烈如烧的光,整个人便都笼在一种诡异的刺目美丽中,却又俄而讶异道:“莫非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直到现在六儿都有些累了呢……”伸手拾过桌上的那支羽箭,指端小心的抚触着那箭尾的“秦”字,一遍又一遍……

    “秦王李世民”,樱唇中无由的迸出这几个字,双睫上忽有长泪滑落,哽道:“原来是他!”

    “六儿!”柳墨怜此刻听的似懂非懂之际已赫然惊住。

    六公主的眼神一抖,遽速黯淡如灯的熄灭,断然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他!”泪水却就此滚落不绝,霍然站起,独自一人推窗,仰目望进夏夜苍穹中。

    临近中秋,那月轮是银盘,光洁无比,当中就有过往种种悉数倒影而过,清透刺眼。

    偌大的大郑宫,即便曾经远在天边,此刻不过几道宫墙纵横相隔,德阳殿中灯火通明。

    于灯下运笔如飞,短暂停手一刻,桌上的烛花无端“吡啵”一声烛心炸开,几丝灰烬恰落在他的手背上,隐隐疼意,不由得他愣住。

    “殿下,夜深了,不如早点歇息!”旁边就有亲卫劝道。

    秦王抬头望大殿外,夜色果已不浅,他些些走出几步,倚身在这德阳殿的窗口眺望远处,竹叶婆娑,传来风之窃语。

    如此静夜,他目中却忽落入沉重。

    远处高楼,就有一点烛光,忽然飘摇着落进他的眼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谁人与他共此一灯烛光?

    “那是何处?”他便不由得开口问道。

    “回殿下,那是柳夫人所在的绿衣宫!”一旁小太监忙回禀道。

    “绿衣宫……”他嘴中一度轻轻念出。

    墨辛平从德阳殿外踏入时,一眼望见这男子倚窗而立,便静静的候在门口……是如此这般夜色,而如今天下事毕,却又有另一番风起云涌在当下,眉目间思量,这当初洛阳邙泽中的墨先生望着夜色,眼中一时也有了怔仲。

    “墨先生……”一声低唤将他震醒。

    “殿下!”他回神揖道。

    “墨先生,坐!”那男子将墨辛平迎入大殿。

    “殿下,萧瑀、窦轨两位将军已封守府库,房大人,长孙大人已清点完各宫,就请殿下过目”,墨辛平递上手中册本。

    秦王伸手接过,一路看罢点头道:“有劳先生了!”随即关切:“从洛口仓运来的粮食可已到达洛阳?”

    “刚已到达,按照殿下的吩咐,尉迟将军,秦将军和徐将军正连夜将它分给洛阳的百姓,殿下不必担心!”

    二皇子闻言,终舒出一口气,眉间郁冷稍解。

    墨先生便笑道:“殿下未破洛阳前,倒不似现在这般忧虑?”

    秦王微微一叹,已朗声笑出:“攻城池易,守城池难,如今这洛阳城万余百姓俱都是我大唐子民,若是对他们不闻不问,任其饿殍而死,岂不是将和当初炀帝的后果一般?”

    墨辛平点头称是:“百姓得了粮食,先前的暴乱也少了许多,这样下去,不出半月,洛阳就可恢复从前模样!”

    “若真是这样便最好……”秦王复叹道,垂首想了片刻,又抬起郎目笑道:“我命玄龄收隋图籍,将大郑宫中无关的宫人都遣散出宫去,先生是洛阳人氏,还请先生助他一臂之力。”

    虽则常年同帐而谋,墨辛平自问和长孙无忌他们却一直不算深交,此刻明白李世民的心思,遂点头清淡一笑:“明日清点大郑宫,我会与房大人一同前去!”

    “王世充既是降臣,只羁押他至亲数人,随我入长安听候父皇定罪,其余一些无关妃嫔等就收在洛阳就地看押,先生可酌情治理。”秦王又是斟酌道。

    “辛平明白!”墨辛平颔首点头。

    “既如此,夜已深,先生也早些休息吧……”李世民扬眉,关切道。

    墨辛平退出大殿时,远远又望了身后一眼,却见李唐的二皇子并未自行歇息,此刻再次羁留在那一窗风中,眉目间若有所忧,忍不住心中还一声叹息。……五年后,当当时的洛阳少女再无踪迹可寻时,这攻城掠地如探囊取物的世间奇男子又是为谁独立风宵中!

    净土寺中从此人去寺空,故人不再。德阳殿外,再无人时,二皇子徐徐步向夜色风中,信步走去……很久后,“殿下,回宫吧……”身后侍卫斗胆道。

    大郑宫中更声传来,已是子夜时分。

    二皇子微微点头,返身,路径一处宫阙,风吹过这宫内的一海竹林,竹叶窸窣如旧人的低声嘱托,他的目光穿透竹林,落进远方的记忆中——

    也曾是绿竹如海……美人如花……却当真是有缘无分,不可再得么?二皇子的掌心一度的握紧,再握紧,耳畔风依旧,终吹不散眉弯。

    眼前一丝暗影却忽然逃离竹叶的牵绊,飘飘悠悠的跌过他目光,径自落在面前一截花树的枝条上。

    ——借着灯笼微光下,却是一方未曾燃尽的丝帕。

    二皇子信手从枝上拣下,触手温热,不知是火光的热度,还是这绣帕主人尚遗下的温度……好端端的,又何故要将这帕子毁去……玄色目光猛地触到帕脚绣着的字,细细看去,一个藤枝花蔓的“李”字突的撞入视线,玄瞳中顿时愣住。

    猛地抬头,便见那竹楼之上星点的烛光依然燃着……往门口望去,宫门深闭,宫梁之上绘着“绿衣宫”三字,他忽的提步往这宫门走去。

    “殿下留步……”宫门口刘毐带来的长安内侍忙跪前禀道:“柳夫人的六公主养病在这宫中,怕会冲撞了殿下!”

    秦王的墨瞳不由得短时怔住,当中既有错愕,更有无端惋惜:“那日在城头的女子……竟真是糊涂了?”

    脚下的步子却已停住。

    片刻再度仰头,望住这五年后的洛地星空,看清那一粒粒微光摇曳过目,依稀眼前这竹楼的那一点光便也是何时散进了这星空中……而月轮光洁,清辉一度洒下,便将那星辰之色何时遮蔽的再无迹可寻,再分不清哪一粒是那少女曾会有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