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四年,秦王进围东都洛阳。五月,虎牢大战,擒窦建德,夏亡。王世充出降,郑亡。
七月,秦王世民收兵长安。
山起层峦,山风猎猎,一行人护着几辆马车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前隋古道上逶迤前行。很久后,阳光落斜,暖意褪去,山间已渐渐弥漫起浅浅灰色雾气。
而一处山巅,厉风急啸,绿影重重之下,就有一黑衣人衣袂横飞,目光此刻随着山下那几辆马车的离行而移动,山风吹不散褐眸中无端沉重。
山河破,家国乱,烟硝起,浮世平。
终其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于结束时也不留半分情面,这天下,终已归他李家所有——
“李世民……”这人唇中不由得再度念出这个雪亮名字,脑海中记起的却是多少年前,那男子于洛地山神庙中初见情形,俄而面目一叹,竟于这凉凉夜幕风中突兀笑出……
“刘大哥,已查清楚了,李世民责李世绩留守洛阳,自己亲率大军回长安,现在正在距此十里之外向渑池行进,夏王便被羁押在大军中一起羁往长安!”有两日前派出的探子此刻回报。
黑衣点点头,眸中光芒短时激烈闪动,俄尔沉思片刻,命令道:“李世民进入潼关后我们将再无机会,你多带几个兄弟,务必将义父关押之地和看守的情况摸个清楚,待晚上召集大家后再商量营救策略!”
“是,刘大哥!”来者应诺,转身招呼了身旁几个同伙又匆匆离开。
这处山巅此隅后来再度空无它人,黑衣面目上一冷,仍将目光转向那伛偻山道间远行而去的那豆大的一行马车影子,眼看着车轮鼓起轻尘,最后一转,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褐色双眸中……
这人忽的一掌拍在身边樟树上,落叶纷纷兜满他肩头,褐目中一时也忽然更冷,就此颓然坐倒在身侧山石上,迎风,阖上那双目。
一人正向他走来,遥遥望见此情景,犹豫片刻,上前道:“——眼前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刘毐一行人既然为数不多,此刻乘其不备出袭,倒有九层胜算能将旧郑的两位公主救出来!”
高雅贤原以为此举定然会被面前的这人接纳,谁知褐眸却已隐忍摇头:“李世民何其精明的人,此番打草惊蛇暴露行迹后,想再救义父不异于难如登天!”
山风吹过这人头顶乱发,他褐瞳中光芒一度在暮色中直逼冷亮,终是徐徐暗去。
高雅贤只得低低叹了一声,仍走回避风处与其余人仔细商量,山崖上便只剩下一道孤寂却坚挺的身影,仍远远注视着远处——那已然不存任何人踪的山坳更深处……
山风时时将幕帘掀起又落下,仿佛人生之漂浮不定踪迹……在两侧青山中辗转行进的马车便如一个墨点,转过一个山弯……还是一个山弯,在这条通向长安的寂寞路途上,徘徊曲折不尽。
车内,一身红妆的大唐新妃,将半张脸都藏于了衣袂中,红袖半掩,便露出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勒横,几日之间点滴都不曾淡去,突兀触目……
柳墨怜眸中若有所思,看了妹妹半晌,忽将面目转向了车帷外。
——如今,当然已明白了五年之前的洛阳少女曾遇上的那个人会是谁,然如今,连她一个旁人都不愿意信,更何况是当时的少女,如何能原谅那样一个携风雨之势横扫洛阳,血染五指淋漓的男子!
曾然,原谅和不原谅,都似乎已再不重要。
天光向晚,这一行人就此停下,有前路的太监远远奔往这边伺候:“刘总管,已按您的吩咐,将这处驿馆中闲杂人等一律遣出,如今悉数全换上了长安宫里的人!”
车外,唐宫内侍点点头,下刻俯身朝车内敬道:“姑娘,天色向晚,今日就在此驿馆歇息一宿,待明日与秦王殿下会合后,一道起赴潼关!”
车内短时无声,片刻后掀起帘幕一角,洛阳的五公主扶着自己的妹妹从车中款款步下,往前面不远处那座装饰喜庆的驿馆缓缓行去……
落日已暮,鸦声传出,愈显驿馆一处安静,人声俱无。
“姑娘,您吃点吧……这样身子怎堪受得住,会撑不到长安的!”不时后,有宫人掌托着金盘,跪在这处驿院内低声哀求道。隔着精致花式的雕花木窗,新人强出笑靥,仍是缓缓的摇了摇头,将目光后来微微抬起,投向高处云影,美丽的眸子长久的空洞一片——
廊道折处,看清宫人端着分毫未动的金盘走回,刘毐脸颊上陡然凝出一丝冷意,怫然拂袖离开。
及至回到自己榻处,正要推门而入,猛然听得头顶传来扑棱声音,眼见着天空中忽然腾挪过一团黑影,一只信鸽已拍着翅膀落及他的肩膀之上。
他面色不由得一紧,匆匆从鸽脚上取下一纸条,回屋迅即看后,手中火折子迎风一点,已顷刻将这纸条烧成灰烬无疑。
子时,午夜的风吹过,驿馆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馆侧几杆清竹沙沙的叶响。
当所有人或许都已入梦的时候,一条人影恍惚推门而出,似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一直朝前走着,直到驿馆后院的那一条清水溪流横在眼前。
——天上明晃晃的一轮月亮,却被面前那无声流动的溪水扯碎,无端于双眸中一晃一晃的终成残缺。
这女子不觉望的出神,直到那月影被一场流云遮住,寰宇忽暗,而整个天地间忽然更有一道颀长身影缓缓从苍宇间走近她的瞳里,夜风吹的他的玄袍烈烈作响。——月光下,她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想去触摸那样一张迎面而来的容颜,很久之后,那只手却始终停留在了半空中,最终隔绝了半丈空气。
如何能忘记,恰也是这个人,改变了洛阳的命运,也就此改变了她的命程——眼前的镜像皲裂,一片片在暗空中涣散,消失。
六儿低下头,眼泪是一径落下便再不受控的涌出,洛阳城外,曾经血流之地,她原以为自她那日离开,一切从此过去。
——却并非如此。
潼关。月冷似钩,就挂在这处古关的上空,几粒暗星蛰藏在月的光芒之后,窥视着这残酷世上孤立伶仃的苍生。
沿壁立山脚而上,两边的山隘是群魔而立,阴森崔嵬。在古关的最高处那棵枝叶繁茂的佝腰老松旁,此刻另有人正冷眼望着从山路上飞步而来的人,黑氅下一对凤眸中便存进喜怒未测。
这个人裹在整张斗篷中,仿佛极怕冷似,只一张脸于藏在黑色的斗篷之下时,些微看到薄唇之边浮起的一丝似有似无的魅冷笑容。此人身后,十八银骑卫站成扇形,肃然以待,却是有意无意的将这披斗篷的人护在中心。
“奴才叩见大公子!”来人甫踏足山巅之际,已远远的双膝匍地,口中卑微轻呼道。
斗篷下人面目之上便立时有不悦神色一隐而过,凉凉开口道:“我不便在此久留,刘毐既有要事要见我,你勿要浪费时间!”
“是!”来人嘴中称诺,忙立起退到一边。
“回大公子,这几日途中,秦王他并未曾亲来……更或许为避人耳目,称行军之中兵士多有鲁莽,怕惊了新妃,相隔十里,只遥遥相随,更连片言只语都未曾传到前面来!”
“他竟不曾来过?”斗篷下后来传出的声音不觉透出些寥落冷意。
来人更低头:“是!”
斗篷下的人两眼这刻望着月色中的山下漆黑成墨,不觉彷然若失,凤眸中的寥落之意弥深,叹出一口气,许久,喃喃道:“果然,他是变了许多!”
“刘总管今次让小的来,便是让大公子放心,秦王如今虽于天下人面前凯旋而归,然世事总不得十分圆满,一切终不会如秦王所料那般顺畅!——现下既然已经在陛下心头种下一根刺,于太子殿下无疑便是最好的一件事!”
“哦?”斗篷下的人此时更是淡淡叹出一声,面容上愈发喜怒难辨,定定半刻,才道,“那六公主既去后,便替我多烧点金宝予她,她终归无辜。告诉刘毐,当在入潼关之前,务必将一切事都了结干净!”
“小人遵命!”内侍应道。
冷月无声,山顶后来重归一地盈白冷意。
整一片的苍茫山色中,这斗篷中的人后来望着那内侍仍从山间原路退回他该去的那个地方,他凤眸中有一刻,忽也俱成夜色一般的浓黑,不辨。
此时,他本该在长安,然而为何,此刻竟会出现在潼关?
凤目遥望这山峦几重转折处,他的那个弟弟就在当中的一处,可是隔着这样一个黑沉沉的夜色,他再看不清如今李唐二皇子的面目上会是如何神色,他的那个二弟,如今李唐的秦王殿下。
——还记得当初秋风鹤唳,晋阳犯险起兵,兄弟齐心,其金可断。到如今,他虽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上大多之人却从来只记得有个横咤四方的秦王李世民,却似乎再不记得他李世民还有他这样一个大哥?
如今,更是要挟这样的卓世功勋回转唐都长安的李家二郎……人未至,已声动云霄,秦王之名遍及寰宇之际,更有讳莫如深的旧事被挖起重提,言及当初,当今的皇帝陛下曾金口应允,“若得天下,当以二郎为世子!”
“以二郎为世子”——迎风,凤眸便是一冷。风氅下不由得低低一声幽咽:“既生瑜,何生亮,二弟……若怪,只你我俱生在这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