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昏淡,挽云楼的回廊上这刻清清冷冷,几株杜鹃摇着紫红瑟瑟风中。廊外细雨,院中一株桐花缀满紫絮,无端的暗香凝结在绵绵雨中,紫色流淌欲从枝头坠落。
杨珪媚微微一笑,转身撑起手中桐伞,兰花绣鞋踏上廊外湿漉的青石板地。旁人伤别,至多是离人泪,她和苏含烟之间却绝不会有泪,此生也最好是再不见。
转阑干,别绮户,秦州的苏小柔已留在檐廊后,而她,也要将一些事至此从心间从此抹去……杨珪媚轻轻叹出一口气,抬眼望前,面对眼前的一幕,她的一颗心却忽然被再度紧紧的勒住。
她自是小看了他,然因再不能伤,只觉眼前陡然那样一幕短时太过压迫。
一人黑衣肃立,身形孑然,孤立在桐树下,不曾打伞,任风声雨声凌乱他俊眉面容,只留下一双孤冷的黑眸,此刻雨缝中锋利望来,似要将眼前的挽云楼就此熔化在他黑瞳中。
那个洛阳的六儿既然早已死去,杨珪媚从这男子的身侧平静走过,从此恍若陌路,近身交错,便是往这挽云楼外走去……只是几步,只要踏出几步,也是绝无再见可能。
身后传来紫色的桐花“噗”的落地的声音,风一吹,那些落花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她的耳后。
“若是就此离开……”有人忽薄唇微抿,吐出的话语低而平,自有另一种冰寒伤人:“可知……我对六儿你真的失望!”
秦王的玄衣被雨水打湿的淋漓,面目蒙在整片雨水中,那一张面色仿佛是更比从前更冷冽了些,那十指修长徐徐的握紧,便益发触目惊心,片刻后却又在黑色宽袖下徐徐松开……这样的距离,似乎再近一步,那个已略带了陌生意味的女子便要拔腿逃去。
杨珪媚手中的桐伞仍撑的笔直,身子却忽被骤然淋入的微雨湿了半边脸面。
“到如今,你还能去哪里?……我以为你经历几重死生后,知道人世无常,会懂的珍惜我。”身后的黑衣渐转,却不再靠近,也是遥遥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站在杨珪媚的身后:“六儿,你让我太失望!”
“少年水上游,柳枝落玉舫。海上竟飘雪,归舟客梦长。”杨珪媚有一时忽缓缓笑答,徐徐扬起一张冷绝陌生的脸:“既是寻访当年故人,公子怕是难免要失望了!”
就此,这面前这样一个女子的眼神中就剩下死生无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当中说的,岂非就是殿下!”
秦王如何不一分分看在眼中。
黑眸蓦然积聚危险,也不知如何已出手,骤然伸指扼住这女子的咽喉,扼的至紧……杨珪媚只觉呼吸突的痛苦,反怔怔仰头望他,冷漠的眼中忽一丝悲伤荒凉漫过,竟不觉扯出一个笑意,她手中的桐伞“嘭”的撞在地上,被风雨卷出很远。
那样的一个笑容,他的心突然被刺痛,竟不知该是立时杀了这个女子,还是缓缓放开这只可夺去她性命的手,痛苦道:“你待让我如何去做?”
他的黑瞳一刹那中掠过太多,杨珪媚整张面目浮起在水雾中,秦王终于松开了那只手,她于是吐出喉间残存的最后一口气息,俯身道:“媚儿多谢秦王不杀之恩,就此告退!”
这样一个女子,终至陌生,既覆了别人的一张脸,也失了从前的那颗心。
冷雨中尚留有她鬓发中的残香,牵绊的太多,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便遥遥对那个女子身影道:“我既是你的恩客,你我的恩义却并未开始,你何以可以就此离开!”
杨珪媚本已站在挽云楼的门槛边,本意一步离开,这刻仰头望着头顶那行云流水般的三字,不觉徐徐转身,妩媚笑道:“是了,媚儿自认一步尚未踏出这楼,便和这里任何一个女子一般!”这女子流风般仍从级级台阶上拾下,指尖触及他脸颊,抚上他眉心的蹙:“媚儿不想在长安欠下任何人,秦王殿下要媚儿如何伺候你?”
她话未落尽,已被他拦腰抱起,一脚踢开了挽云楼的某一处屋子,雨天的光黯淡伶仃,杨珪媚一头湿冷,鬓发濡湿如灵蛇蜿蜒额际,猝然被扔进一床簇新被褥中。
秦王背她而站,此刻立在这屋子唯一的窗前,高大身形几将所有的光色挡住:“过来,替我宽衣!”他开口道。
杨珪媚于是走上前去,一只右手冰凉纤指滑过他耳际,缓缓褪下那身湿透的黑衣,五指抚触那宽厚的肩背:“你过来!”秦王的声音喑哑,本能的将身前的女子倾身搂住,十指紧扣,再不愿松开。
那样的无望,仿佛再不是熟识的那个人,女子的身子一震,却被他更紧的箍紧臂中,鼻息间充斥着都是那无比熟悉却终是带着一丝陌生的他身上的气息。
“丫头,即便当初在潼关你去死不远,我却不致有今日的害怕,及至刚才想就是杀了你,也要将你就此留在身边!”猛地阖上双目,他不敢让她看见此刻他眼中的碎裂情愫:“是我没有护好你!你可否原谅我一次!”
他忽再不能言。
许久后,她俯身在这人肩侧,他宽厚的背上忽一滴滴的沾染上了她的泪水,一滴滴顺着他背部的弧度滑下,落进他的腰际。
他眸中一伤,就此拨起这女子的下颌,看着那样一双渐渐涣散的黑暗里如今唯有他的影子:“我如今再不敢轻言让你信我,只愿将你时时留在身边,便是任何一个人靠近都不可以,六儿,我已再不信任何人,你若走了,便是辜负了我,留下了我独自一个人!”
她就此泪落不绝,原以为此生再不会同这样一个男人再度结缘,却原来仍是逃不脱。
高处风起,苏含烟默默站在那挽云楼顶,眸光偏转间,只见黑衣的秦王将挽云楼的花魁杨珪媚带走,上马而去。
似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一阵雨风吹过,沾湿她衣衫,她转身,没入雨帘暗处:“你大概绝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幕……然,我如此做,不过是让秦州苏小柔的结局不致那样悲哀罢了!”风中有声音道。
雨停去,初日探头,长安城最安静的一家客栈,窗棂细致雕着纹路,从那孔洞中穿过的阳光一路落在地上细碎,为房间内蒙上一层橘色暖意。
杨珪媚的左手既被雨水沾湿,掌心白布条下一片怵目鲜红,落进秦王眼中痛惜,细细为她将掌上的湿布除去,仍是用干净的白布裹上,到底眉宇间仍是不安:“我带你去看太医!”
杨珪媚却已从他掌中抽回手,仰头望向他的目光中藏了另种心思。
他只得用空出的那只手去抚她额前鬓发:“你放心,挽云楼的人,我一概不会追究!”他何尝看不懂她眼中意思,低道。
一时眸中千转百回,杨珪媚低头,忽的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右手五根手指,也只是握住,竟不知再如何。
他任她握住指端,先前满身的戾气一分分消没在有这女子的这片空气中,俯身附在她耳边低低道:“先一刻还决绝要离开的人呢!”语声中透出欢喜,却不减嗔意。
杨珪媚脸上一凄,将头徐徐靠上他肩膀。
“幸好你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从此守在彼此的身边!”他也是叹道:“六儿!”低头,吻上她鬓间的发。
杨珪媚的身子忽在他怀中瑟瑟抖动,已哽咽道:“一辈子太长,我没有秦王殿下想的那般好,我难免会让殿下你后悔今日曾说了这样的话……到了那一日,才知道谁是真的走投无路,谁是真的恨上谁!”
“若真是这样,那便是你的命了!”李世民唇边忽含笑,黑眸中终浮出丝暖意:“六儿,你这一生,何尝还有逃脱这个命的可能啊!”
大唐秦王一双黑眸灼灼,是要将她心口穿透,直看进肺腑里去,黑亮的眼神便是这房中最让人晕眩的所在,杨珪媚忽的再不敢看他这样的眼神,迅即垂下头去。
秦王却将她一张面目再度小心翼翼抬起,让她看清他的此刻历历心情:“我可答应你,若真有那一日,我只会站在那里,等你回转,便如同这一次般,可好?”
杨珪媚遽然抬头,眸子中的眼泪就此决堤涌出。
她并不知道,在很久之后,当果真那一**迫面门而来,而这个男子果然一直都等在了那里,只是,她原本走去的那条路,却没有归途,再不能见他等她的姿态,徒劳被风吹散成了流失的千年。
门上后来几声轻扣,有小二在门口喊道:“客官,你要的粳粥送来了!”
杨珪媚便看着这男子一手执碗,一手执着汤匙,朝榻边一步步走过来:“我自己来!”她伸手去接,那碗却似牢牢长在他的手上。
秦王举匙,只道:“张嘴!”
杨珪媚只得抬手去挡:“你是堂堂秦王,若是让人知道,你叫他们情何以堪!”
秦王眉眼转温润,忽的嗬嗬一笑看住她:“跃马扬缰,我自会护他们平安,至于我的家事,就不劳他们过问了!六儿伤口愈合之前就用我的手!”这刻突地鬓角飞斜,眼中已是命令之意:“听话!”
杨珪媚只得张唇,由他喂入,那一口粥却如鲠在喉,勉力咽下,抬起一双泪眼看他,却被他举起衣袖将泪迹轻轻拭去:“数月不见,你哭的本领倒也见长了……”秦王面上忽的调笑她道。
杨珪媚收住泪光,猛听他耳畔忽低声道:“然从前六儿你哭,虽则会让我心疼,但你不哭的样子……”秦王将这女子小心拢入怀中:“如今却会让我真正害怕,六儿!”
这样倚身相拥,每个人都觉得恍似不真实,直至月明独照哪家窗子,俄而一次对眸,恍惚相视而笑。一阕倩影,合一个卓然之姿,倒影在长安月下,远处梆子声声似催人,“殿下……”杨珪媚忽不安低道。
秦王眼中心疼,不觉轻轻抚上那双雾水般的秀目:“夜已深了,你身子弱!”他忽将她拢的更紧:“便歇下吧!”声音低如近耳蚊吟。
杨珪媚一愣,脸上随即红的烧了起来,陡然欲挣脱他怀抱,秦王侧脸看她紧张神色,不觉好笑:“我诚然并非柳下惠,但也等得那一日将你迎进府去,岂会轻易轻薄我的六儿!”
她的面色更鲜红欲滴,垂下头去,秦王笑看了她一眼,猝然低身,将她抱起,阔步走入内室,小心安置在床榻,扭头将桌边灯呵气吹灭,单手支颐,就着浸入窗子内的月光清凉,忽的闭眸,于她身畔,就此而眠。
…………
杨珪媚不觉诧然于枕上侧颈,呆呆的看住他月色中的英挺面容,很久后双目阖上的刹那,便有一滴滚烫泪珠沿着眼角滑落,消弭在枕上。
月至中天,月光漫过窗阶。
秦王是静静望着那张熟睡中的容颜,眼看着杨珪媚莲花般的脸庞上时起时消的惊惧。
……他伸手,握住那双如雪般瘦削的素手,看着她那半臂上的弯弯月迹,杨珪媚于睡梦中的恐慌一次次的偃息,终至有了恬静睡容……秦王的墨瞳却于这一次次的梦魇中愈发冷寒,后来转首望向窗棂外那汪月光中的寒玉般一张脸上,如被封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