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爱成伤害
每天早上九点半至十点半，苏一会走出病房，这个时候外面无风，又有温暖的阳光，不冷不热，是一天中气温最好的时候。
吴萍一早就去了端木家，取了保姆小梁熬的营养汤。看苏一喝完汤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就那点汤，哪能饱呢。
像所有相亲相近的母女，她们总是这样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从病房的出口处一步步走到医院的小公园里，慢慢地说着话，聊着过去那些开心的往事。有时候，苏一会和吴萍提起父亲苏正，每当这个时候，是她们母女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她们有着共同深爱的人。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吴萍都会问苏一：“Susie，饿了吗？想吃什么？”
因为苏一的身体不好，按照苏刚的建议：多餐少食。就是增加用餐的顿数，但每次吃得少些。
苏一转动着眸子，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然后，她低头，快活地将头依在吴萍的肩上：“妈，我想吃八宝粥。”
这个做起来可不易。
虽然端木家的人给予了很多方便，再怎么也比不了自家。
吴萍说：“我知道这附近有一这有八宝粥店，做得还不错，我去给你买。”
她也是急性子，说去买，当即就要走。
苏一说：“妈，买三份。我们有两个人咧！”
吴萍笑：“我不饿，你和你伯父吃。”
苏一住院，因为天天都有营养汤，膳食也是端木家请教的圣玛丽私家医院的营养医师搭配的。苏一没胖，倒是苏刚和吴萍都见胖了。
苏一走到凉亭里，抬起右腿，放到亭子栏上，压了压腿。换成左腿，再压！
她挥动着胳膊，做着不太消耗体力的运动。
“Susie，你这狐狸精！”
这声音带着杀气，像是从头上霹雳而下。苏一寻声望去，在离她大概十米开外的地方站两个人。
一个是一身华丽名牌的章一一，和以往一样，章一一喜欢穿着鲜色服装，一套紫色的套装，手里提着个小包，头上还着一枚同样紫色的发夹，任棕色的大波卷披散在脖颈上。
章曼玲的打扮更让人觉得奇怪，现在只是朝阳，可她的脸上却架着一副占去她整个脸三分之一还多的太阳镜，头上戴着一顶暗色帽子，穿着一身很寻常的驼色衣服，也是套装，只是这样的款式，实在稀松平常。
走在人海里，不会有人留意，面前这个大婶，曾经是名动亚州的当红女星。
章一一的一声高呼，立即就吸引整个小公园人的目光。她几步串到苏一面前，在离她五六步的距离站住，好像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嗓门又高了几十分贝：“你这个狐狸精！会都要死了，还不忘勾引男人！你死啊，怎么还不死？不是说你得了绝症，居然还过这么逍遥快活……”
这里是花城市白血病专科医院，立即就吸引了无双病人和病人家属厌恶的目光。
章一一见周围人将这样的目光对准自己，大声说：“看什么看？这个女人，和他们一样都得了白血病，可现在居然还做狐狸精，还抢别人的未婚夫……”
章曼玲用手轻碰了章一一：“你这样冲她大喊大叫，若是慕超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可是，这女人就是个狐狸精。人都快要死了，还霸着慕超不放。她以为慕超爱她吗？慕超不过同情她、怜悯她，根本就不爱她。”
苏一心下明白，慕超对自己究竟有几分感情，不着道地说：“章一一，你不过是别人的影子，而我一直都真正的自己。”
这也是章一一的痛处，她气急败坏，明明夺人所爱的是对方，可Susie却说得义正言辞，高声说：“你这个狐狸精！臭女人，活该你得这种病，就是因为你的缺德事干多了……”
住院部大楼的通往小公园的出口处，过来一个中年妇女，从她胸前的工作证上，可以看出她是一名护士长。
章曼玲警觉，低声说：“注意方式。”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患者走向护士长，指着那边的章一一：“护士长阿姨，那个女人欺负那个姐姐，看上去，她好可怜哦！”
所有有这种病的患者都是无助的、可怜的，同时又都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护士长很快走了过来，叫了一边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大妈：“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章一一有些不甘，她今日来就是要教训苏一的，可她的话还没骂完，就被人赶了出去：“干妈！干妈……”
章曼玲哪敢应声。忆起章一一再三为慕超堕胎，又勾起她对往事的追忆，许是都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决定要帮帮章一一。
护士长走近章曼玲，审视着。
章曼玲说：“我就是来看看她，你放心，我不会生事的。”
护士长面似冰冷，可看着穿着病员服的苏一时，有了几分暖色：“姑娘，她若敢欺负，你就告诉我。”
苏一感激地说：“谢谢护士长！”
章曼玲带着笑意：“我可以陪你走走吗？”优雅的、和蔼的，可苏一知道，她不会这么好心。
母亲，身边陪着的人是她的生母。
可章曼玲却不会知道，她今天要奋力帮助章一一伤害的女孩是她的女儿。
苏一想想都觉得世间事真正可笑，这样的具有讽刺意味。
“Susie，你想过以后吗？”
她想要以后，有一个美好的以后。毕竟过往于她有着太多的苦难，谁不想过上幸福而安稳的日子。
章曼玲在苏一的眼里捕捉到了失落，还有那几份似有似无的感伤。
“很多年前，我就认识慕超了，可以这么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章曼玲一直在用心地观察苏一，看她神色中的变化，“几年前，慕超他娶了我的……我的另一个干女儿苏一为妻……”
在她心里，从来不曾为过往所做的一切懊悔过。
苏一不愿认她，因为面前的女人是她一生都难以原谅的女人。她，抛夫弃女，只为了去实现自己所谓的梦想。
明明是她的亲生女儿，却说是另一个干女儿。苏一甚至不愿意承认她口中的干女是自己，可章曼玲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不能流露自己对她的憎恨，只有将翻滚的情绪紧紧抑制。就像面前这个女人，与她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她怎么可以这样？为了帮助章一一，就和她说这样的话。
“之后没多久，苏一就跳海自尽了。在她自杀之后，慕超很痛苦，抽烟、喝酒、泡女人……整夜整夜地不回家，过得生不如死。”
这些，苏一都知道，直至后来慕超接管了端木集团，这种状况才稍好些，他的酒喝得少了，他的烟也抽得少了，对女人的品味也高了。但这只是他的一种掩饰内心真情的方式。并不代表他就忘了苏一，只是苏一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他疯狂地四处寻觅的苏一的影子，因为某人的笑像苏一，他出钱，让那女人做自己见不得光的情人。当第二个更像苏一的女人出现，他就抛了第一个……
如此往复，他用这样的方式来麻醉自己。
午夜梦回，却是他孤寂冷漠的心。
“对了，苏小姐有父母吗？”
“没有。”
“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也没有。”
章曼玲笑了笑：“这么说来，你治愈的希望还真是太渺茫了。”
居然能笑！
就像为苏一的不可治救而得意，而释怀。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死了，慕超会有多痛苦。他一定会重复几年前的日子，再一次放纵自己，再一次沦入痛苦的深渊……”她停了一会儿，用近乎理解和体谅的语调说：“我明白，你们之间是真爱。如果你真爱他，不应该为这份爱承担责任吗？不应该想想往后你若死了，他会怎样吗？”
这个女人居然和她谈什么“爱的责任”，任何都可以谈，可唯独章曼玲不能谈。
苏一笑得怪异，侧目望着身边的章曼玲。
她依旧用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爱他，就要为他的将来作想。你能给他幸福？还是能许他一个圆满的人生？”
“苏小姐，你一定是没见过，当年慕超失去苏一有多痛苦。他就和外面那些自暴自弃的男人没什么差别，醉死梦生，整夜买醉，今晨醒来，昨天的酒还未全醒，便又接着醉……只要他醉了，走到大街上，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孩就叫：苏苏！苏苏……”
苏一的脑海里，升起最痛苦的一幕，她仿佛看到慕超手里握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大街上，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女孩，抱着她们喊着自己的名字……
她不要听！
她不要听！
她快速地捂上了耳朵，却怎么也无法怒吼起来，这样的慕超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她希望慕超幸福、快乐，希望自己身边所有人的都可以快乐。
章曼玲知道自己的计划得逞了，至少她的这些话，深深地刺中了苏一的心事。
“爱一个人，就应该为他设想。你明知自己存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为什么还要和他好。知道吗？慕超他要娶你。当年，我干女儿死后，他太痛苦了，你还想他变得更痛苦。”
“也许他是真心爱你的。因为慕超居然要逼着章一一拿掉肚子里的孩子……”
慕超和章一一有孩子了？
尽管她努力地想要忘去慕超和其他女人的纠缠，可这件事还是深深地刺痛她的心。
章一一可以陪他走完余生，二十年、三十年……
可她，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
因为不一定能找到和她配型的骨髓，如果没有了，她就只能死。
她曾一度以为，只要她爱慕超，慕超爱她就够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你现在还能选择。要么，和他断了，让他过有正常人的感情，然后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要么，嫁给他，在你有生的时候和他一起快乐，却把未来几十年痛苦和遗憾都留给他……毕竟，任何人都有权追求幸福，你虽然是得了绝症，你也可以要求的嘛，反而对于你来说，慕超很好，至少他可以帮助你支付昂贵的医药费，还能用端木家的实力帮你寻找匹配的骨髓……”
章曼玲看来，Susie抓住慕超不放手，就是为了让端木家替她支付昂贵的医药费，给自己寻求一线生机。
苏一不要再忍了，她冲着章曼玲：“你可以走了！”
“我当然会走！我希望你和慕超可以白头携老……”
白头携老，明明知道他们不能，就算她想给，上苍也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章曼玲的话无意是晴天惊雷，一声声回荡在苏一的耳边。
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当年自己离开后，慕超有着怎样的痛苦，可当章曼玲说出来时，还是超越了她的想像。
这一回，慕超陷得更深，如果她真的死了，带给慕超的痛苦将远远超过上次。
她该怎么办？
她一面想要让自己的人生了无遗憾，一面又希望慕超可以幸福。
她是给了不他幸福的人啊！
不远处，那个可爱的少女望着苏一的背影，这样的落漠而沉重，因为她不再如刚出来时那样的轻松。
少女猜想不出那个古怪的中年妇女和她说了什么，但一定是伤害了她的话。否则她不会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变成这样的痛苦。
人，总是有这样的时候。
不是不能爱，不是不敢爱。
而是怕，爱，也变成一种伤害。
迷茫时的踌躇，睡梦里的徘徊。
唯有远远的避开，避开了关切目光，却避不开默默的情怀。
这是苏一上中学时偶然间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小诗，作者是谁已经记不得了，到了此刻她却深深领悟了其间的深义。
原来于她，爱，真的成了一种伤害。
原来于她，活着也是一种奢望。
章曼玲说过的那些话，像潮水一次又一次地翻滚着，追逐着，一次次在她的耳畔回响。
她不要慕超痛苦，不要慕超面对自己的死，再一次承受那种无情的打击。
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是这样的矛盾、纠结，原想了无遗憾，不用想太多，就这样真心的相爱一场。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原来有多自私。
相爱了，却最终不能走到一起。相爱了，却是生死永诀，这样的痛，又该如何承受。
待吴萍从外面买八宝粥回来，就看到苏一静静地坐在床沿，目光外外的凝注着外面，而那里只是街道。
街道上，有琳琅满目的商铺。还有来往的车流，往来的人群。
“Susie，粥来了。”
吴萍的轻呼，打乱了苏一的心事和沉思，她定定心，决定依旧笑如从前。
当她回眸的刹那，脸上是看似开心的笑，可心头却有无尽的伤痛。
“妈，怎么才买两份？”
“我还不饿，你瞧最近我又长胖了，刚才去医院的体检秤上一称，你猜怎的，老天，最近这一月，我居然长了八斤啊！不能再吃了！”
苏一蹲下身子，从病房的储物柜里取出不锈钢饭盒，拿出一只一次性纸碗，分了一半到饭盒里。
“妈，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还是吃些吧。”
正说着话，苏刚取药回来。
吴萍招呼苏刚吃粥，苏刚看了一眼，将手里的药袋放好，然后熟练地分起药来。“吴萍，下次你跟我一起去吧。”
苏刚的假期就要到了，往后就得由吴萍单独来照顾苏一。
苏刚留意到苏一的神色：“要不，我再给医院打电话，请求续假。”
吴萍没有说话，望着一边的苏一。
“瞧伯父说的，我现在没那么娇气，有妈一个人陪我就够了。伯父还是安心回医院上班吧，再说绿都到花城又不是很远。你想我的时候，还可以过来瞧我。”
“也好！”
苏一把最多的那碗八宝粥递给苏刚，苏刚看了一眼：“还是弟妹吃我这碗吧？”
“你吃。刚才我还和Susie说，又长了八斤呢，不行，再这样吃下去，怕要长成大胖子了。”
“妈，胖一点没事，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吴萍疼惜地看着苏一，有这样的女儿真好！就和解语花差不多。“真想把这长出来的八斤肉搁到Susie身上。”
三个人相视而笑，苏一喜欢这样的感觉。
虽然生命就要到尽头，可她又重新寻回了家的温暖，伯父苏刚代替了苏正在她心里的位置，照顾她，呵护她。而吴萍也回到了她的身边，虽然没有了苏正，可她们间的这份母女亲情还在。
吃了粥已经十点过了，休息了半个小时，苏一觉得有些困乏。
“伯父、妈，我想回床睡会儿。”
“去吧！”
她哪里还有心思睡觉，不过是想让自己再静静，再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太自私了吗？
为了自己人生的无憾，明知是错，还要慕超将来有无尽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没有睡着，反倒是外间沙发上的吴萍，怀里抱着被子，开始打起盹来。
就在她辗转难眠的时候，一个人影隐隐绰绰地映入眼帘，一闪即逝，苏一睁开双眼，她看见了，是南宫浚。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看她了，没有鲜花、没有水果，也没有任何的礼物，他就是这样隔三岔五地来探她。
不同于李非，李非一来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上一大堆的东西。狠不得把超市也搬到她的病房来。
而慕超则喜欢送有营养的新鲜食物过来，一部分是他让秘书去花城市最好的酒店订做的，一部分是他安排保姆小梁做的。
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她喜欢而敬重的人。
难道她要把这种痛苦，无情的抛留给他们？
苏一冲南宫浚招了招手，南宫浚没想到苏一根本没睡着，迟疑了看看左右，小心再小心些地走近床沿，然后在床沿坐下。
她说：“谢谢！”
这样的笑，就像春花娇艳，像阳光明媚。
在南宫浚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
以往的她，是冷艳的、无情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我知道，自从我住到这里，你每隔一天都会来看我，向医生、护士询问我的病情，却从不想让我知道。”
南宫浚羞涩地低下头，他看她，是因为到现在还是放心不下，而且他还有一个心结。可话到嘴边，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向她问这样的问题是否合时宜。
“阿浚，你想说什么？”
“你……拒绝我的追求，是因为你的病吗？”
苏一笑，没有正面回答，算是默认。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病的？”
“很久。久到自己都记不住具体的时间了。”
她伸出了手，想要握住他的手，而他离她太远，他够不着。南宫浚挪了挪身子，移到他能够着自己的地方。
她的手这样轻柔地抓住了他的手，她的脸上还是遗余着笑容，就像曾经那个冷傲的Susie从来就不是她。
“这样的你，还真是不习惯呢。”
“就像你曾经说的，冷漠、无情、坚强……这些通通都是我装出来。现在的我，才是最真的自己。”
外面打盹的吴萍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问：“是慕超来了？”
“妈，不是。是我在法国留学时的一个朋友，他叫阿浚。”
“那我来倒水。”
南宫浚说：“阿姨，不用了，我就来看看Susie。”
“妈，这些日子你也累了，趁这会儿我精神好，你也午睡一会儿。我会招呼他的。”
吴萍应了一声，躺在沙发，拉过被子准备好好睡一下。
晚上本来可以睡，可吴萍一想到苏一的病，就怎么也睡不好。难道有了困意，索性好好地睡一觉。
两个人的手就这样彼此抚摸着，她的指尖传出淡淡的凉，放在他的手心，他想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
“因为你的病，你才一再地拒绝我。可是……你为什么又接受了慕超哥的追求。”
为什么？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也能说服阿浚的理由。
“因为他够坚强啊。”
“坚强？”
“对。我担心你爱过我之后，当我离开人世，你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但慕超不会，因为他够花心，他够多情，也够坚强，一旦我离开，我只是他无数女人的一个……”
慕超的内心和看起来原本就是天壤之别，可她此刻是多么的希望，莫超是一个多情的男人，因为这样，她不用为自己死去后担心。
“你……实在太善良了！”这是李非对她的评价，此刻南宫浚也是这样的认为，他低垂着头，唇角蠕动：“Susie，给我一次机会吧！给我一次能让我爱你的机会。”
他想爱她，像一个男人爱自己心爱的女人。
接受？还是拒绝？
南宫浚，又一个痴情的男人，或许她只是他生命里的沧海一粟。
“我想你爱我，我想我能做一个坚强的男人。”
她的纤指轻柔地落覆在脸上，移到了他丰润的厚唇上，这样的红艳，她需要足够的勇气去吻他。需要将面前这样热烈的画面呈送在慕超的面前。
如果不能相爱，就让他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