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
一座半封闭的花园,在宫中的最东侧一角,冬日里,这里是温室暖房,到了夏天,则是阴凉的所在。
走进花园,在几株高大的柳树与槐树掩映下,一间花室露了出来。
花室的门轻轻的开着,听到里面浇水的声音,再向内,就看到,一片青葱中,夹杂着的或粉白,或娇红,或嫩黄,或淡紫,各色的花卉来。
花室的地上不见一点的玉石砖瓦,只青草铺路,匍匐延伸着多种多色的藤萝与牵牛花,交相的缠着,引人走到内里去。
到得里面,绿茵如盖,于这炎热的夏日,竟得这一阴凉所在,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
里面的花儿,多数是难得的品种,而顺着浇水声,就可以一路的走到,一片的曼陀罗花海。
丰容姑姑交换着手,提着半桶的水走进来,她抬头,看到太后独孤兰正凝立在一株曼陀罗前,她的眼睛虽然落到了曼陀罗之上,但神情的滞留,使人知道她并不是专心的在看花。
丰容姑姑的脚步声打断了太后的凝思,她扭过头来,向着丰容姑姑道:“一会儿,若皇上过来,你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丰容姑姑虽然在疑惑,太后怎么会料理皇上会来,但还是面上没一点的惊讶之色,在太后身边待得这样久了,她早就练就了不是自己该闻该听的事,就不去闻不去听了。
太后接过丰容姑姑水中的水瓢,从桶里取了水来,浇到花根之下。
再说的话,都无非是哪种花的颜色好看,或喜阴喜阳之类。
不过再过一刻钟的光景,就听得花室外,有人传禀,皇上驾到。
丰容姑姑在太后的示意下,默然的转过身后,迎着皇上走过去。
行过了礼,丰容姑姑直接走出了花室,并立在花室外,这夏日的傍晚,天气晴好,热气散了些,许是这里,太过阴凉之故。
太后还在浇花,并没有回过头去,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她才扭了头,脸上带着一抹恬淡的微笑:“冽儿,你来了!”
花木扶疏间,她看到,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正笑着走近来。
脱去了象征着他权力与地位的明黄色龙袍,赵冽此时,穿着一件明光锦的长衣,边上滚着玄色的边,玉带束在腰间,一步一行,略掀起的袍角,露出他那双,绣着云纹龙纹的山形跷头鞋。
他的脸上,轻抿的嘴角,带着抹淡淡的微笑,眉间微皱,却在越走越近间,舒展开,眼神是坚定的,有着山崩于前而不动的纹丝不乱。
独孤兰笑笑,在她眼中,她的儿子,是越来越有了那九重天子的威严了。
待得赵冽走近了,太后拿出腋下别着的手帕,向着赵冽额间擦去:“外面还很热吗,怎么走得这一头的汗!”
“母后!”赵冽没有答,只轻轻笑下,唇边有着一抹温顺的笑意,此时的相见,于他们,更似一切平民母子般。
“怕满宫中,只这一处,有这样的阴凉!”赵冽笑道。他随手拿过母亲手中的手瓢,弯身下去,从桶里舀了一瓢水,续而倒在其他的花根下。
两个人,静静的浇着花,待得一桶水浇完,才站到一丛扶桑前。
这里,遍种各种名贵花种,南北方都有,在这夏日里,露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来。
“能把这些南北之花,聚于一室,且养得这样相得益彰,母后定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吧!”赵冽说,他的眼神落在百花之上,唯错过那曼陀罗。
“是的,冽儿,这是很费心力的事,花儿也如人一样,各有各的脾性,只有了解其特性,因地制宜,抑其之短,展其所长,才能得这满园芬芳。”太后一语双关道。
赵冽听了,微微点头,轻道:“今天早朝,朕把魏源调到黄河治水,那些赈灾之款,朕实在放心不下别人,还有,朕驳了袁征的折子,他说要建大规模龙王庙,以求得雨,朕从来不信那些东西。朕已经派了工部举荐的程奇去,听说,他原是个巧匠人,朕瞧见他做的观风仪,很是精巧。”
太后轻轻点头,说道:“哀家知道冽儿会任人唯贤的,你早已长大了,哀家才会专心侍弄花草,前朝之事,你自定夺,哀家信你可以权御天下!”
赵冽眉间更是舒展了,独自亲临朝政已逾半年多,能得太后这样的肯定,于他,心里是太大的满足。
太后手扶过一株扶桑,问道:“只是那大周借兵之事,冽儿怎么回他的!”
“这个,朕同意了!”赵冽轻便说道。
“嗯?”太后微微侧首,似有不解之意。
“母后,朕让方常山去了,驻在鄂州,那里是咱们三国交界处,朕给他出兵不必奏请的权力,朕想他自会处理好!”赵冽道,看着太后的眼神里,有着一丝的黠意。
“好,好,封他之嘴,行我之利!”太后道,点头赞与:“哀家的冽儿,到底是成熟了,哀家还以为你会一口回决的!”
两个人间,对视一笑,默契间,不必再说下去。
赵冽扶着母亲的手,轻轻的向着回走,鼻间,香气怡人,脚下有着绿泥青苔,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朕想加封琼仪表妹!”
“恩,什么品阶?”独孤兰一点也不惊诧,好像早在她意料之中。
“她现在是婕妤,朕想直封她到正二品,封号赐作‘敬’,母后看着,可好!”赵冽道。
“也该封个为妃了,这个‘敬’字倒好!”太后点头。
“是的,朕想舅舅也会喜欢,还有,舅舅年岁已高,辅政这些年,劳苦功高,朕也要赐他卫国公,此后,世袭此封号!”赵冽说道。
“恩!”太后点头,她扭过头去看着赵冽,说道:“卫国公倒好,世袭就不必了,封做国公,已经是很荣耀的事了,一下子荣及太高,倒不是好事的!”
昊国先前有三个辅政大臣,一是太后独孤兰的亲哥哥独孤昌,一是方慕锦之父方峥,一是现在的宰相东方九思。
东方九思为人公正严明,忠心耿耿,赵冽登基后,直封他做了宰相。
方峥自不必说,武将之首,与方慕锦两个,是昊国开国以来,一姓两代大将军。
剩得一个独孤昌,其三个儿子都是朝中重臣,连女儿这一次都要封做了正二品妃子。
可是,实则上,封做了卫国公后,他就不必再临朝,赵冽封他为卫国公时,私下里,亲昵对他说出,他劳苦功高,这许多年,亏得他的扶持,现在,年事已高,要他回家颐养天年。
而从这一时起,独孤家的三个儿子,也渐渐被赵冽削弱了手中的实权,官位虽一直在升高,但再不可能,成为权倾朝野的外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独孤兰还是满意自己儿子的这个作为的。
“琼仪是个好孩子,冽儿待她好,哀家就放心了!”太后道,眼前浮现了独孤琼仪端庄的脸,她很喜欢这个侄女的识大体,但也知道,于年少的赵冽来说,这样的女子,是少些诱惑力的,太过正直而少得一些妖媚,但最近,倒是风闻着赵冽如何的宠爱她,管他是流言还是正经的,总之不是坏事的。
可以断定的,这流言不会止在宫闱间,想必那独孤家里,也会传及的。
走到先前赵冽刚进来时,那一丛曼陀罗花前,大朵的曼陀罗,颜色多种,属白色的花朵最大,且纯净的,如天边的云朵。
“这个品种,朕倒是头一次见到!”赵冽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独孤兰的神情滞了下,停了片刻,方轻描淡写道:“这是方将军最近从南边引进来的!”
再无他话,赵冽也不再问,不再说,他知道,这个方将军,必定是方峥而不是方慕锦。
只是,在要出花室时,他才说轻轻的道了句:“方将军倒是有心!”
独孤兰听了,停了些脚步,儿子走在前面,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刚刚,只是无心说出的。
独孤兰脸上,出现了一丝凄婉,她的,尚在年轻的容颜,只在这一刻,才有着一种女人的怨,多年的政治与权力的熏陶下,太后独孤兰,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绝世的美人,而是,如男子般犀利的女人。
站在后宫中,权利至高点的女人。
她用她权谋的智慧,而让人们忽略了她绝美的容颜。
但她终是个女人,一个正值盛年,还未萎谢一颗心的盛年。
她可以灭了身体里的七情六欲,但心里,终是不甘,说到底,她才有,且只有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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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琼仪的封妃仪式,很快的举行了。
此后,独孤琼仪便是仅次于皇后端木芙的第一人了。
独孤琼仪被封做敬妃后,众妃嫔也都去祝贺。
喜梅儿当然也不例外,她并不晓得赵冽与太后独孤兰在花室里的一番话,若以她以往的心思,也定会想到些什么,但此时的她,已经落到了情感的泥淖中,初闻这则消息,于她是心痛的。
她先是把它与那些流言联系起来了。
想必,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了,赵冽与那独孤琼仪并非无情,管它是哪种情。
这不是,封位这么快就到了。
喜梅儿在独孤琼仪的重华宫中出来后,一个人走得那样的快。
风吹起她的裙摆,像大翼的蝶儿,伴着她纷飞着。
重华宫里,刚刚热闹喧嚣,众妃都齐声巴结,唯恐落于人后。
喜梅儿知道,这样的巴结,是口蜜腹剑,不知道有多少人红着眼睛。
她不要自己也沦为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贴身的宫人,被她遣走,她要一个人,冷静下,她不要自己成为怨妇,成为妒妇。
她不要自己失了身,又失了心,再失了原有的尊严,这在她来说,是一定的不可以。
在经过整个御花园时,她的心,也被自己安抚得平静下去,十余年的宫廷生存,让她可以做到,最快的时间内,抛开一切的多余杂念,那些不利于自己的杂念。
就在她要穿过最后的宫中夹道时,却遇到了一个对她来说,迷一样的男人,就是那个赢漓。
赢漓是刻意的,在这里等着她了。
喜梅儿不知道,刚刚赢漓在殿宇的檐脊上飞奔而过,只为了追着她的身影。
终于,于这一处僻静处,他飞身下来,一点的气喘都没有,仿佛,他正经的,正路过这里,与喜梅儿偶遇。
喜梅儿正想通了一切,她告诫自己,赵冽在她这里时,还是那个赵冽,不去管,他在别人那里时,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情。
不可以去臆想,不可以去猜测,她说了,自己只有他了。那便只有信他,信他的情,信他的话,信他,一切的一切。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梅朵姆!”
“啊!”她应了声,然后才晓得惊讶,她扭头过去,看到一张笑着的脸。
赢漓笑得随意,他挑着唇角,看着喜梅儿初时的下意识应答,和后来的惊恐万状。
“你果真是梅朵姆!”赢漓笑道,眉目如画,要映亮了两侧的宫墙。
“那么,你是谁?”喜梅儿道,她皱紧着眉头,从惊慌中镇静下来。
仿佛早就料到,这个赢漓会有一天找到自己一般,喜梅儿后退了半步,不离得他太近。
他笑得太妖孽,仿佛喜梅儿是他掌中物一般,不可能会逃脱。
“这么说,你是知道一切的,梅朵姆,不想,你竟是躲在这里!”赢漓说道。
“不,我只知道这个名字属于我,也不是躲,我为什么要躲?”喜梅儿轻声道,但心里是躲的,突然间,她不想听赢漓的回答。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的身世?”赢漓问道,他看着喜梅儿的眼睛,太像了,他笑了下,确切的说,他倒是应该叫喜梅儿一声表妹的。
若不是自己的叔叔过不了那情关,又怎么来得了这梅朵姆,又怎么让自己那父亲有了成为国王的可能。
而自己,若不是这喜梅儿,也不会,背井离乡这许久,只是,与自己所图谋之事,已经近在咫尺了,这几年的隐忍倒是没有白费,想及此,赢漓的脸上,显出一种得意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