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点点斑斑尽数落于树下立着的那个人影。
那个人素白的衣裙上,便满是如暗绣般,看上去精致而低敛。
有风掠过,夏末秋初,夜风便是凉了一些,那风吹过那个人,她的衣裙便被卷起来,再展开,弱质纤纤中,那般孤寂的一个人。
有人走近来,随手系在她身上一个披风,“娘娘,这里风凉,夜也深了,进殿内歇息吧!”
她扭过头来,朝着身后的人一笑,月的光华,便印上她的额角眉梢,那般神情疏离中,却有着一点温和,如沉去世间一切凡杂的清明。
“雨雁,说你好多次了,不要再叫我娘娘,现在,我和你一样,只是个宫人了!”喜梅儿说。
“怎么会一样,您的肚子里,有着皇上的骨肉呢,你在这里,不过是一时的落难,娘娘,皇上一定会再让您回雍和宫中的!”雨雁说。
“不提那些,我回去就是了!”喜梅儿道。
雨雁知道,提到皇上,总是让喜梅儿略皱了眉头,被贬两个多月了,皇上还是她禁提的话题。
两个人走进了殿内。
这里便是那座废园,滴翠园,这殿上,原有一块牌匾,叫做‘凝碧阁’的,来的时候,打扫的宫人,不小心弄掉了,碎了,就弃了,现在也没个正经的名字了。
里面倒是布置得简朴而温和的。
这便是雨雁说那句,皇上还会让喜梅儿回雍和宫里的一点根据。
外面是座弃宫的样子,里面,干净而温暖的。
雍和宫里,喜梅儿那些素喜的东西,都放到了这里来,所以,除却位置偏僻了些,这里,倒是与那个雍和宫的绮芳苑里,相差不多了。
床早已铺好了,雨雁才叫喜梅儿回来睡觉的,喜梅儿简单的梳洗下,就躺下了,雨雁就睡在一侧的小床上,这样,方便照顾她,而且这园子里太空落了,两个人睡着,只觉得那般的大。
可是,她们都不知道,在夜里,这宫中,其实是多了防卫的,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三班五岗的,皆机警着。
喜梅儿翻了几个身,听到雨雁在另一侧问道:“娘娘,睡不着么,要不要我点了灯来!”
喜梅儿有些不好意思,便说:“不用了,许是白天多睡了的缘故,我想马上就会睡着的!”
然后,即使是睡不着,也不在翻身了,只仰面躺着,看着青花账顶,默然着。
那雨雁噢了一声,一会儿就传来她沉沉的呼吸声。
喜梅儿轻轻的叹了声,雨雁心思简单,这样的人,很容易入睡。
而自己————
常常是睡不安生的,夜半总是于梦魇中醒来,那般的梦,如迷雾蒙着自己的眼睛般,总是在梦醒的刹那,忘了梦中的一切。
只是,很孤独,很绝望的梦,梦中,她似乎总是在跑,很累,很远的一程,似向着一个目标,一个。
那个人,在她跑近时,转过身来,他清冽的唇角,带着抹孤寒的笑意,他明明的看着她,可是,却如看不到般。
“冽,是我,喜梅儿!”她向他一伸手,梦便醒了。
总是如此,醒在那要见到的刹那间。
也许不是赵冽,他不会那样的看着她,好像不记得,不认得她一般的。
喜梅儿淡淡的笑下,雨雁已经睡得很深了,她不再怕她听到了,就翻了个身,向着账子外。
账子上满是兰色的花,与雍和宫那妩媚的蔷薇花床账不同,这个,太清冷与寡净了。
喜梅儿的手,轻轻的抚上了自己的腹部,淡淡的笑开来,没想到,自己竟有了身孕,那日被贬时,自己晕了过去,然后再醒来,就听到了身边人告诉自己,自己怀了身孕了。
还是在那雍和宫中的。
旨意已经发下三天去了,她被贬,听闻宫人说,已经有人在打扫滴翠园,那天夜里,是她住在雍和宫里的最后一夜了。
她其实一直没有睡,只是在听到殿门响的刹那,她下意识的合了眼睛。
有人轻步走到她的床边来,那般轻,却也是那般的熟悉,十余年了,他的脚步声,不论轻重缓急,她总是能听得出的。
他坐在了床边上,她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
夜是黑的,殿内也是黑的,可是,她还是怕他看出自己没有睡着,只尽量的,让自己眼皮也不抖一下。
他坐了那么长时间,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她都要怕自己要装不下去了,因为,心里那样的痛,说不出的痛,说不出的委屈与哀伤。
最后,他终于动了,她就感觉到他的手抚到自己的脸上来,那熟悉的触感,那手下的温柔与小心翼翼,让她想别开脸去,因为受不得他此刻的温柔。
但她忍住了,固执的忍住了。
他的脸随后也俯下来,贴到她的面颊上,然后是他的唇,轻轻的吻到她的唇上,只轻轻的贴上,轻飘飘的,如梦中的一个吻,再侧了下脸,有一点冰凉,只垂在她的唇上。
一种怆然,倾刻而起。
他就在她忍不住,要睁开眼睛之前,选择了离开。
如他之时一样的,轻步走开了,殿门亦轻轻的闭合上,如不曾打开,他不曾来一样。
空气中,列留了一点龙涎香的味道,她抿了下唇角,果然的,那唇上涩涩的苦意,那是他垂下的泪。
此刻的喜梅儿,已经有些在懊恼,为何自己那时不睁开眼睛来看着他一眼,如果那样,就不会每夜里,梦不见他的样子,总是看不清他的样子,明明现在,闭上眼,他的样子,可以清晰的得来,可是,为什么,梦里总是看不清,而他,则是望着自己,也不认得,不记得般。
老天是惩戒自己,那般的固执吗。
可是,你总要给朕个相信你的理由!
可是,朕只想给你一切,这世间的最好!
可是,你总说叫朕放手,朕此刻便放手!
他的话,一句句,都让她心痛的。
冷宫的夜,是漫长而清冷的,她在这里,这一世都要这样的孤独过下去吗?
不,不会的,她抚上自己的肚子,她与他的孩子,已经存在了三个月了,是的,太医这样说的,那时,是近两个月,现在,足有三个多月了。
是自己糊涂吧,竟连怀有身孕都不知道,自己的月信从来就不准的,三两个月才来一次,也是有的,吃了好多的乌鸡白凤丸,也不曾调得过来,自己来月信时,也常是疼得死去活来的,所以,不来月信,自己是微微的喜的,但从没有想过,会有怀孕这一事的。
这个孩子,不知来得是及时还是不及时呢,自己还没有想过,可以做个母亲的,而且,若没有孩子,可以,忘得他忘得彻底些吧。
但也许注定的,自己这一世,再无法抹去,身体里,他的一切,脑子里,他的一切。
而另一个人,喜梅儿翻了个身子,自己这样做,也是为了那个人,那个人,还可以,鲜衣怒马的,做他的大将军,做他的驸马爷。
喜梅儿再翻了个身,一摸眼角,竟是连泪也没有,原来,人到痛处,连泪也是抛你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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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账之外,殿门之外,再穿过层层的宫墙之后,另一扇殿门内,夜却是长明的。
乾清宫里,烛光通明,皇上赵冽查看了一些折子后,已经到了入寝的时间。
薛坤听到内务府的在敲门,他走过去,见小允子已经转接了拖盘在门口立着,他点点头,走回来,向着皇上赵冽问道:“皇上,该翻牌子了!”
“噢!”赵冽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简单应了句。
薛坤拍了下手,小允子走了进来。
那红漆盒子内,一个个刻着名字的方牌子,雕得花花草草的,如一个个展开欢颜的笑脸,等待着帝王的偶尔垂幸。
“皇上?皇上……”薛坤见赵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的手,有些停住,似在假寐般,薛坤便试探着叫下。
“皇上,皇上!”看到赵冽没有反应,薛坤便加重了些力道。
“噢,薛坤,你刚说什么?”赵冽清醒了下,坐正了些身子,略挑着眼问了下。
“皇上,该翻牌子了!”薛坤说。
“噢!”赵冽应了声,心不甚在焉。
他的修长的手指,在那些牌子上轻轻的拨过去。
薛坤盯着他的手指,只等选下了,好去传旨。
可是,赵冽的手,划过了一排后,就兴致淡淡的重合了拖盘上的红绸子,说道:“朕今夜里倦了,哪里也不去了!”
薛坤略为为难的说道:“皇上,你都半个月未曾揭了牌子了,您看……昨个儿太后还问起过!”
赵冽皱了下眉头,说道:“朕说了,朕累了,拿下去!”
小允子抬头看了眼师傅,薛坤听着赵冽的口气有些恼怒,就向着小允子使了眼色,小允子忙匆匆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