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梅儿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一半是天性,一半是人为,因为,一直以来,并没有任她撒娇耍赖的机会与人。
十余年来,她与之最为亲近的人,怕就是赵冽与方慕锦,但赵冽一直内敛少言,何况他那样尊贵的身份,她怎么会在她面前任性所为,哭哭啼啼。
至于方慕锦,喜梅儿在他面前,一直是温顺的,那样,才好配得上,方慕锦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
此一时,才觉得万般委屈与难受,再无需更多的证明,她已经坚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至亲的亲人,自己的亲生父亲。
泪水如雨般落下,扑入的是一个宽厚而温柔的胸膛,仿佛她又是那个不及五岁的幼儿,虽然,这其间,他们失了十余年的时间。
温柔的掌间,抚上那柔顺的头发,查玉朗也是泪眼惺忪,十余年了,终是让他心愿得偿,虽然这其间,他受了种种的苦难,但此刻,却是觉得所受的苦,也是值得的了。
“梅朵姆,别哭了,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查玉朗说道,他扶住喜梅儿的双肩,细看自己的女儿。
他的眼神落到女儿微微鼓起的肚子上,略停了下,再掠过去,眼神里有一点苦涩,他轻声道:“我听到你的事时,还不知道你就是我的梅朵姆,这该死的皇上,他有让你受了多少苦啊!”
他的大手猛然间击到了桌面上,桌面上的茶具皆震得山响。
喜梅儿愣了下,她看到,查玉朗慢慢的捏紧了手指,成拳的手,仿佛要畜势待发般,听到他咬牙说道:“他让你受的苦,我让他十倍来偿还!”
喜梅儿惊怔了下,才明了了,父亲所说的他,指的是赵冽,她心里慌了下,拉住了父亲的手:“爸爸,不是这样的,喜梅儿现在很好,不关他的事!”
查玉朗看着女儿,在她那光洁的脸上,看出了那么多纠结与落莫,心里疼了起来,显然她不快乐,可是,她在为那个男人,她的男人说话,在为那个皇上辩解。
“你喜欢他,是吗?可怜的孩子!”查玉朗轻声道,他环顾下四周,似还算满意,回过头来,他说道:“我知道你的事,孩子,你与那方慕锦之间,果如他们所说吗?”
喜梅儿摇摇头,说道:“爸爸,您就不要问了,这些事过去就算了,我再不想提!”
“看来你是伤透了心的,不如,和爸爸走吧,出了这昊国后宫,我只是为了找你,才来这里的,别的,我们再来计较!”查玉朗说道,眉间沉上了一层阴霾,那样的明显。
喜梅儿瞧见了,她突然感觉到父亲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爸爸,您有什么事吗,您来这里,单是为了找我?”喜梅儿轻声问道,只觉这里,不光这样的简单。
查玉朗愣了下,他的眸子里,失了一些的光华,冷暗的光,覆住了他的脸,喜梅儿看着他的转变,只觉事态许是很严重的,只是,他明显的不想相告的。
“我只是为了找你,只有找到了你,你妈姆在天之灵才会安慰,而我,也会放心的离去了!”查玉朗说道。
在天之灵————
喜梅儿只觉喉间哑痛,她一直不敢问出的话,再不用问了,记忆没有出错,那些都是真的,她合了眼睛,扶在桌子上,身子摇晃了下,强挺着,再无法逃避了,那些让她曾惊恐的缘头,就是妈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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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那温馨的时光,终结于一个傍晚,喜梅儿记得——
满天的晚霞,梅朵姆与妈姆去河边回来,妈姆拎着水桶,两个人都看到木屋前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喜梅儿感觉到的妈姆的身子停了下来,水桶从她手中掉下来,水都洒到草地上。
梅朵姆抬头,见到自己的爸爸在最前边,两臂被人扭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他此时抬了头来,正看到这一边的母女。
梅朵姆感觉到了害怕,她叫着:“爸爸,爸爸!”她要扑过去,那些人,扭着爸爸的方式,与他们脸上得意的笑容,让她感觉到他们并不是好人。
妈姆一把从身后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她听到妈姆颤抖的声音:“梅朵姆,别去!”
而她的爸爸这时,也高声的向着她们喊着:“贞明,贞明,快跑啊,别管我!”
那些人在狞笑着,有人走上前来,说道:“贞明圣女,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梅朵姆听到母亲说:“你们要抓的是我,放开他!”
父亲在那里大喊着叫她们跑,可是,妈姆一动不动,只对着父亲轻轻的笑着,说道:“没有了你,我再跑何用!”
有人拥过来,围了他们在一起,那些人松开了查玉朗,梅朵姆才发现,爸爸的手臂是垂着的,无法再张开来,抱住她,原来,他们使得他的双肩脱臼,就是防着他的逃跑与反抗。
小小的梅朵姆除了恐惧还不知道此时发生的事,是为了什么,只是,她看到,母亲抱住父亲在痛哭着……
那日晚间,小木屋被烧着了,梅朵姆仅有的美好时光,也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一队人马,秘密的出发了,他们连夜的走到了一个山谷里。
那里是乌夷人的圣教的中心地。
梅朵姆睡了一夜,再醒来时,就奇怪不在妈姆的怀抱里了,而且自己也换了穿着,不再是粗布衣裳,绸缎的短衣裤,再看,自己的手脚上,有着妈姆平日里戴着的银环子。
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没有妈姆与爸爸的身影,她从床上爬起来,听到窗下有人在说话。
“马上就要祭天了,对外面只说是病死了,这是教中大忌啊,谁能想到,圣女竟与王子私通,连孩子都这么大了。”一个说道。
“其实,这孩子最可怜,贞明圣女说,教规是害人的,她死活不说出下届的圣女在哪里!护法大人说了,对外只称,这孩子就是下届的圣女传人,可怜又是个薄命的!”另一个说道,再下面,都寂静下去,许久,才听得一声长叹。
梅朵姆不懂她们的话。
但她悄悄的从后窗里爬出去了,轻手轻脚的,她与父母经常玩这样的捉迷藏,能把动作放得最轻。
她要找到妈姆与爸爸呢。
穿过一个小小的绝壁,另一面是万丈的深渊,这屋子竟建在山颠上。
梅朵姆的木履踩在空旷的山谷里,那样的清冷,她感觉到害怕,刚刚那两个人的话,让她知道,有个最为恐怖的事,与自己是联在一起的,她不太懂,却敏感道,只想与父母逃离这里,终于,她听到人语声,是一段阴诲未明的咒语般的词令。
她于一株大树后探出头去,却瞬间的愣住了。
不远处,一个高台上,柴木堆积起的高台上。
数十把的火把,把山谷是映得,如被火烧着了般。
那些持着火把的人的脸,都被火光映得扭曲着,狰狞着。
不远处,一个高台上,柴木堆积起的高台上。
高台上,就是她的妈姆呢,梅朵姆呆了下,妈姆好美啊,从来没有过这么美过,她穿着的衣服就像是爸爸给她讲的故事里的仙女所穿的,白色的裙裾,在夜风中,冽冽拂起,裙角上,系着的金玉铃铛,亦响起来,如一股山间清泉,叮咚。妈姆的脸,是超然的,丰姿华美,让世间的人,不敢直视的圣洁无比。
她听着那些咒词,只不屑的冷笑着。
那护法大人,念毕了祭天辞,只笑着道:“贞明圣女,是你破了圣教圣规在前,别怪我等心狠,今日要火祭你来敬天赎罪!”
“这有违天理伦常的教规,早该废掉,我今之祭天,也是教规的终结,你们休想再害一个女人,从贞明起,这圣女便是绝了,我不要再有女子,被你们所害,这天诛的教规教义,从我犯忌起,就已经不存在了,不会再有圣女了,呵呵,不会再有女子,被你们所害!我死何惜,只愿以我血敬天,来终结这泯灭天良的教规!”贞明圣女义正严辞道,山风凛凛,吹起她的未束的长发,黑发白裙,如一朵圣洁的百合,高贵光华,不可侵犯!
那护法却狞笑道:“贞明,为了免你死后升不得天堂,我们已经下了决定,你那女儿,梅朵姆,就是你升天之际,所授的下届圣女!”
贞明的脸,瞬间的充满了骇色,她不可置信的望着那护法,怒喝道:“不许再害我的梅朵姆,你们害了我还不够吗,你们放了她,不许再害她!”
那护法也不解释,只手一扬,高台下的那些教众就将手中的火把,扔到高台之下。
瞬间的,柴木相燃,风助火势,火光冲天。
贞明圣女的声音如裂帛般,声声喊出:“不许你们害我的梅朵姆,我的梅朵姆啊!”
梅朵姆听到了妈姆的喊声,她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哭着喊:“妈姆,妈姆……”
跑不到近边去,有人拦住了她,她看到,那火光中,妈姆渐扭曲的身子,火光中,看不清,却听到凄怆的喊声:“梅朵姆,梅朵姆!”
天瞬间的塌下来,一片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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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姆死了!”喜梅儿轻轻的说道,十余年来,对于母亲的记忆,只止在那火光中,此时,才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妈姆……,喜梅儿捂住脸,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查玉朗,无力的坐到椅子上,他的脸上,喜怒交替,一时无法自持,他喃声道:“我与你妈姆是他们口中的一段孽缘,我当时被他们灌了药,到我醒来时,就是我的仆人在身边,他们还让我继续做我的王子,而你不见了,我从那时起,就离开了乌夷,发誓再不回乌夷,若不是为了找你,我早就……”
喜梅儿知道父亲这句是,除自己之外,已无生志,她心下沉重,只觉得上不来气般:“爸爸,妈姆天上有知,她定是想你会活得好好的!”
查玉朗淡淡的一笑,那笑容,却比窗外的夜风还要落莫,他说道:“这些年来,我已经生不如死,只是每想到,贞明已死了这么久,我还苟活着,就了无生志,梅朵姆,今天,是我这些年来,最轻松的一天,我脑口这块石头,终于是落下了,就算是,这一刻,我死去了,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爸爸,爸爸,你可以这么说,你才找到梅朵姆,我们父女才相逢,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爸爸……”喜梅儿扑到父亲的膝下,跪着哭诉着。
那与记忆中一样的宽厚的手掌抚在她的头顶上,听到查玉朗凄微说道:“梅朵姆,你如今过得这样苦,爸爸怎么好舍你而去,那个赵冽,我去找他算账!”
喜梅儿一听得父亲这样说,又急切的抬头,她抑制不住心内的激动,只轻声道:“爸爸,皇上对我很好,这其间的事,一时也说不清,您……您可不可以,不去恨他!”
查玉朗看着女儿脸上那份痴情,只微微蹙眉,旁观者清,他一眼就可以看清女儿的心。
“好吧,孩子,你起来,我只看他以后如何对你吧!”查玉朗说道。
喜梅儿抬了头,正要与父亲再说下去,却见查玉朗向着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不解的看着父亲。
查玉朗低声说道:“有人来了,我得先走了,我还有事,你有事,可以吹这个来叫我!”
他递给喜梅儿一个小物件,只小手指大小的一截铜管,喜梅儿心下一怔,想到,这许就是那啸声的由来。
查玉朗说完,就从殿内的窗子翻身出去。
喜梅儿从窗子看出去。
查玉朗的身影,很快的在宫脊消失了,那般的孤寂的走掉的身影。
夜色明朗,一轮圆月皎洁的在天上,清辉罩着世间的一切。
她就怔怔的想着刚刚的一切,仿佛是梦,却又是真实的,这世间,原是还有一个亲人,她再不是孤独一个人了。
手抚上腹部,里面,也有自己至亲的一个人呢。
唇边露出一点微笑来,想到父亲刚刚和她说的,要她和他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有些的松动了。
真的有脚步声走来,她开始听到了。
侧殿里,雨雁仿佛才被惊醒般,听到她起身,走上前去,打开了殿门。
“皇上!”雨雁惊讶的语气。
但很快的,就没了声音。
脚步向着这里走来。
喜梅儿手抚着窗子,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脚步声,而摇晃起来。
两个多月未见,那般陌生的感觉。
手下的窗沿似一直的在动着,她就要把扶不住般,她暗笑自己,为何到现在,心里还是不静。
庭院里,那个颀长的身影,愈近愈清晰。
梧桐树高高大大,笔真的树干后,就要出现他的脸了,喜梅儿感觉到心口搅得那样疼,最后见他的样子,是他唇角的血,他兀自强挺着说的:“你们总要给朕个理由,给朕个相信你们的理由!”
还有那夜似梦中的一吻,一滴泪,每每想起,都让她自责,虽然,自己并不曾真的做出对不起他之事。
月光如冷辉,照在那庭院中的梧桐之上,然后,照在,那随步踱出的赵冽身上,他负着手,一袭绛紫长袍,袍角随着步子而慢慢的掀起落下,他载着一身的清辉,正向着她走过来。
寂寂的夜里,有落花随风抖落,在他的华袍之上,这样行来之时,两个人的眼里,都掠过,此前,种种,浮生若梦,只有他与她,这般近,却又从没有这般的远过。
赵冽停步在窗前再不动,将她的样子,尽数收于眼底,她刚刚应有哭过的,他的唇边抿起笑来,伸出手来,抹到她的脸上,果真,微微的凉。
默然相对中,只余怆然,如天上明月,冷而孤寂。
她将他的手拿到手里,他的手那样凉,想必穿过这诺大的宫,他只身走来,也要走得一会儿的,夜风这样的凉,这一路上,他是怎么样的心情呢,恨她,怨她,为何还来看她?
有过一次,他也罚过她,那尚宫局里的一个小院子,她被禁在那里,然后,他夜里行来,将她又抱回到他的身边去,那般不讲情理,霸道得不近情理。
这一次,喜梅儿暗嘲自己,此一时,自己竟有了求他赦免的心了。
“朕只来看看你!”他终于说道。
“我并没有希冀别的!”她回他。
“如此甚好!”他轻声道。低头看下,自己的手还被她握在手心里。
他看着那两只手叠在一起的样子,唇边就带了些笑,她因着他的这些笑意,而恍惚了下。
“刚曾华回,有人闯来你这里,朕不放心,所以……”他终是禁不住,还是说出来。
喜梅儿抬头看下,四面空寂寂的,可是,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加的那些守卫,她的心中一暖,管他是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