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梅儿对着林若澜突然的激动,不明所以,而林若澜却怀了深深的内疚之心,她已经看得明白,赵冽对喜梅儿,比着别的女人,自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使她想到很多,从她莫名的,被赵冽收到后宫中开始,她到现在,才知道,喜梅儿当初给自己的那枚钗的意思,她记得,自己当时的不得体,险些的被摞了牌子的,可是,鬼使神差的,她竟留了下来,不,不是鬼使神差,她现在知道了,那枚钗,或是关健,喜梅儿当初曾千万小心的叮嘱,要自己务必要带着那个钗的。
因为喜梅儿是她的姐妹,而赵冽又是喜梅儿心上之人,所以,接下来,她所做的事,是要将她自己推到地狱的深处去的。因此,她才会如此伤心伤肺的俯在喜梅儿的膝上哭,这便是她心内的一种告罪吧,她说着请喜梅儿原谅,虽然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但却是她心内的泣血。她知道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后悔,做出这种事来,可是,现在,她却没有退路可退。
肚中的孩子,若舍不得打掉,就得给它个存活之道。
泪越来越多,雨雁终于止不住,上前来,拉着她说道:“哎呀,林采女,你个糊涂的,好好的,哭什么,惹得主子也难过了,你快些停了吧!”
秋风起,落叶纷纷,此一荒疏的园子里,这个寂然的长亭内,只余一个心怀别事的女子哀哀的哭泣声。如杜鹃泣血,声声惊情!
----------------------------
前面的一个男子,立在假山之侧的树阴之下,身上明黄色的长衫锦袍,召示着他尊贵的身份,此时,从后面看过去,那明黄色之上,绣着狰狞的五彩纹龙,显示着他的权势与威仪。
林若澜偷偷的站在假山这一侧有很久了,她不知道赵冽为什么这样站在那树阴之下那样久,天气已经凉得很了,她看到薛坤在一边顿足拍手的样子,一副想上前,又怕被骂的神情。
一直以来,林若澜对赵冽的情感,是敬怕而不满的。
可是,于这一刻,竟有些怜惜来,她原以为,他身为一朝天子,这天下的君主,必是意气丰发,志得意满的,平日里,他确实也是如此的,前几次的盛宴中,她在远处,皆看到他,笑意宴宴,对着那些美姬贤妃们略施薄色,就足以引起她们的种种向往来。
因此,林若澜还曾为喜梅儿不平的,想着当日他对喜梅儿的宠,想及现今喜梅儿孤苦伶仃的处境,帝王的无情薄幸,是林若澜对赵冽的不满的源头。
可是,就在这一刻,林若澜仿佛于这秋末的一天下午,突然的读懂了赵冽般。
那般清俊的背影,腰间垂下一双玉佩,风吹起的袍角,与他鬓间的发。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了,却是同自己一样,是这世间,孤独的一个伤心人呢。
终于看到他动了,他抬脚走出了假山侧,林若澜收整了自己的心情,咬咬唇,成败就在此了。
-------------------------
赵冽处理了一天的政务,于这个午后,却感觉到没有地方可去,昨天在慈宁宫里,遇到了自己的妹子安华公主,听到她兀自的在哭闹,赵冽越听越心慌,因为,妹子安华公主,原是个多么清新单纯的人,现在为情所扰,却成了个嫉妇般,听到她恨恨的说道,方慕锦的贴身奴婢,是个长相如喜梅儿般的女子。
听到安华恨恨的说,那方慕锦似与那个叫做‘静姝’的女子,有着些暧昧的关系,赵冽头疼了下,也许全是妹妹的猜测,因着恨,所以不容。以他对方慕锦的了解,他不信方慕锦会如此找人来慰藉他的那份余情未断。
赵冽轻叹口气,今日里听那安华公主又进宫了,那慈宁宫里,是不想去的,别的,坤宁宫里,他知道那端木芙,百般纠结的,每次去,都会使出百般解数来,温柔承欢。
不止她,这宫里的那些妃子,皆不过如此。
长长的舒口气,诺大的宫,却是他没有可去之处的。
他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太久了,那薛坤已经几次的忍不住上来相劝,要他保重龙体,小心着凉的话。
他唇边冷冷笑下,甩下袍袖,终是要走回自己的乾清宫去,虽然心里在提醒着,向左拐,再走过几条长径,就是那喜梅儿所在的滴翠园,可是,步子,却生生的踱向了右边,与心撕扯着,扯得他生生的疼。
他只晓得她还好,曾华每日来回复他,那太医也隔一阵来回复他,她还是好的,他知道她每天做些什么,她的身子有怎么样,她的一切,他都知道的。
虽然,对于陷她于被贬处境中的那件事,还是不清不白,可是,他已经找好了种种的借口,只等她平安生下他们的孩子,他就要寻个理由,接她出了那里的。
情感战胜了理智,他开始期盼她生个皇子,那样,他说服自己与说服天下的理由,会更充分一些。
这样的心思存在于心里,他对自己是又气又恨的。
他竟可以原谅她,原谅得这样的没了原则,他苦苦求她给的理由,都可以忽略不记了。
走了几步,薛坤在身后跟着,这御花园里仿佛只有他二人般。御花园里,秋末的景致还算是好的,还有本季节的花儿在怒放,然,已是末日的挣扎般,浓烈,却让人看了,心生怜意,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些花儿的好时候,也不多了。
不一会儿,走在半路上的赵冽,听到了一点熟悉的江南小调,以前曾听过的,因着与众不同,所以,倒是记着的。
那是个女声,轻轻的哼着的声音,呢喃如梁间燕子,婉约缠绵,又似哝哝低语,娇不可诉。
赵冽的眉头一挑,脚步略顿了顿,薛坤揣摩着圣主的心思,侧耳听了下,歌声是在左边的小径上传来的。
不一会儿,那歌声便近了,薛坤见赵冽眉目舒缓,似有放松之意,他的心便轻松了些,这些日子来,赵冽严肃的样子,让他都有些喘不上来气呢。
就在这时,左边小径上,出现了一个女子。
林若澜筹谋了这么久,此一时,就赌上了全部。
但见她,穿着一件暖色的桔色长裙,手提一个小小的花蓝,里面,已经装了一些刚刚摘下的花儿来。她的脚步清盈,似没有瞧见这里的君仆二人般,她低着头,在旁边的花丛中留恋万般,此时,已是秋末,花儿中菊花居多,她偶尔将纤纤的细指,探到花丛中。
细细的指尖微掐,就采了花儿,再放到蓝子里,她的眼神却是异常的专注,看着花儿的样子,仿佛看着这世间无上的珍宝般,怜爱而尊敬的。
口里哼着的歌儿一直未停,一路走,一路的唱,身姿显得楚楚可怜,然后,直走到,停着的赵冽身前。
砖石地面上,赫然的一个长长的身影,孤立不动,让她似乎惊怔了下,然后才晓得抬头。
仿佛惊见,她愣住了,然后吓掉了手里的花蓝,那些红的,黄的,蓝的,各色的花儿,铺了一地,花儿打了几个旋,终于不动了。
赵冽见她眉眼间的恐慌,不由得轻轻一笑,自己,原是这样的让人怕着吗。
薛坤在一边轻轻的斥责着:“大胆,惊了圣驾,也不行礼吗?”
林若澜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忙屈膝下去,慌乱道:“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采女林若澜……不知皇上在此,有所冲撞,愿皇上恕罪则个!”
赵冽看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抖着,那有些俗气的桔色裙子,在地面上,兀自的发出细微的抖动声。
“算了,你平身吧!”赵冽轻声道,他要转过身子去,然后看到,林若澜鬓角的那个梅花钗,红色的玉石点成梅花瓣,清致而素雅,那般的眼熟。
他原本要走开的,却停了下,他想起曾华来回,除了尚宫局的文司珍,就这个林若澜常去那滴翠园中与喜梅儿解闷,所以,此时,看着她,倒有些亲近之感。
“你采这些花,做什么?”赵冽说道,低下身子去,捡了那花蓝,然后,又拾了几朵花儿放了进去。
那林若澜惊慌的弯身去拾,慌张中,碰到了赵冽的头,然后她匆忙的跪下去,惊慌道:“臣妾该死!”
“你不要这么怕朕吧,朕就那么可怕吗?”赵冽轻笑下,额头有些疼,但不致于让他发怒的程度,看着林若澜的样子,他觉得有些的意思。
“不,皇上不可怕,皇上怎么是可怕呢,只是皇上的威仪让臣妾诚惶诚恐!”林若澜道。
“是吗,朕的威仪吗?”赵冽轻轻笑下,伸手拉起林若澜来:“你好歹也是朕的妃子,不要总是跪下!朕既然不是可怕的,你不要这样慌张!”
林若澜站起身来,手轻轻的掠了下自己的发间,仿佛无意的向上,簪了簪自己的钗子。
赵冽见她纤白的手指,扶着那钗,他愣了下,梅花那般清冷而孤独,若簪在那个人的发间,又是怎么样的样子。
林若澜抬头,见到赵冽恍惚的神色,她心里明白,自己不会总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驻足,她只有一点把握,但要抓住这点把握,让他的好奇与对喜梅儿的思念,成为自己的胜算。
“皇上怎么是可怕的,姐姐总是说起皇上,称皇上,是英明的帝王!臣妾怎么能不敬慕着皇上呢!”林若澜说道。
赵冽见她这一刻,竟有着温柔而沉静之色,他有些好奇,就随意追问下:“姐姐?哪个姐姐?”
林若澜轻轻笑下,垂下眼睑去,娇小的下巴,露出柔美的弧度,说出的话,却是凄凄然的,她说道:“是喜梅儿姐姐呢!”
赵冽愣了下,嘴里胡乱的应了句:“大胆,朕已经将她贬为庶人,关于滴翠园之中,你身为朕的妃嫔,不听朕的旨意,还与她有所联系不成?”
林若澜心里发毛,不知道自己这一保压得对还是不对,但还是喃喃说下去:“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着与姐姐昔日的情分,所以,才偶有探望!”
赵冽在无声中转过身子去,清冷的背影,似在倔强中坚持什么,但片刻后,林若澜终听得他问道:“那喜梅儿,可还有提过朕什么?”
这样一个寂寥的午后,他本是对着那个人,牵肠挂肚,这里,只有一个卑微不起眼的妃子,不曾有别人,他终于,露出他原本的关切之心,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听到,别人口中,她是什么样子,她对于自己,又是怎么样的评价。
这样一想,仿佛喜梅儿就立在他的身边一样了,他挑起丝笑来,俊脸微侧,等着身后的人答他。
“回皇上,皇上也是知道的,姐姐平素里,话并不多……”林若澜说道,她看得出,赵冽的侧脸,似有失望,就踌躇似的说道:“昨日里倒是见到过姐姐,听她念过一首诗,什么绸缪束薪,她念得凄婉,臣妾想问一问,她也不再说,让臣妾好生怜惜,可以看得出,姐姐对皇上,一片痴心可表,皇上……”
“是她求你来向我说这些吗?”赵冽眉间紧皱,有些不悦道,他不喜欢他与她的这首‘绸缪’经由别人的口说出来。
“怎么会,皇上,您又不是不知道姐姐的性子……”林若澜淡淡说道。
赵冽闭了下眼睛,心里升上恁多苦意来,是的,他知晓的,喜梅儿从不曾哭哭啼啼的求过自己,更不可能,去转借别人的口来求告自己。
就在这时,似乎老天刻意在帮忙,飘下几点冷雨来。
薛坤匆忙走上来说:“皇上,快些回宫吧,一会儿下大了,这里,没个僻雨处!”
林若澜见赵冽转身欲走,她知道,这一时,再不出言,所今天所做出的一切,都白费了,她知道自己太过平常,若没有喜梅儿这个名字,怕刚刚,他也不会为自己停留片刻的,这一时,便是她的永生了,她只有这一刻。
“皇上,臣妾的七巧堂就在附近,皇上到臣妾那里吧,也好少走一些路,省得淋到雨!”林若澜说道,尖巧的下巴微扬,脸上,露出希冀的光来。
赵冽愣了下,他不曾想过,这个胆小的林若澜此刻,这样的出口相邀,在他看着她时,她盈盈一笑,神情带着温婉,而她鬓角的梅花钗,那般清雅可人。
---------------------------
七巧堂里,香味靡靡,布置得如个小门小户的小姐的闺房。
赵冽不知道,这种种香味中,有一味叫做七星草,专是催情之用,他抬头见殿内,粉账粉销,有着些俗艳,却也温驯。
听到身后有脚步响,他微扭过头去,林若澜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条搅好的毛巾,走上前来,她轻声道:“皇上,臣妾给您擦擦脸!”她不待赵冽应答,就贴身近来,她的手小心的拭上赵冽的额头,鬓角,颔下,那神情专注,让赵冽想起昔日,给自己服侍的那个人。
赵冽神情恍惚下,突然问道:“她还有说过什么?”
林若澜轻笑下,将毛巾放置到一旁的桌边,双手拽住赵冽的衣襟,略用力,让他坐下来:“臣妾给您绾下发,您看可好!”
赵冽点点头,随后的一切,她做得恰到好处,如当初的那个人。他一直享受于她在他身后,为他绾发的那种情景,他的身心,会得到彻底的放松。
赵冽并不知道,林若澜为他所做之事,都是她从喜梅儿的口中旁敲侧击所得来。
她的手放下象牙梳,她的两根姆指按在他脑后的穴道上,而其余手指则轻轻的揉捏在他的两侧太阳穴,轻轻的,缓缓的。
赵冽的神情放松下来,身子也有些松懈,许久了,他都好累好累,这一刻,仿佛回到许久之前,盈盈的香飘至鼻间。
好久,天色都黑尽了,赵冽才似从梦中醒过来般,他径自的捏了身后的人的手,轻道:“喜梅儿!”
身后人轻轻笑下,恬静说道:“皇上,您叫哪位?”
赵冽回过头去,见到一张如海棠春色的脸,媚眼如丝,娇唇微颤,眉间轻蹙,带一缕薄怨,一点哀愁!
赵冽闭上眼,再眨开,再闭上,再睁开,还不是那个人,他心里失望加重,但也无力再挣扎,任她笑着依到胸前来,轻声道:“皇上,您累了呢!”
香气浓浓,很刺鼻,赵冽轻轻摆摆手,那薛坤知趣的退了下去,殿门轻轻的合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