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娘还是太熟悉他了,所以,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手底的愤怒,她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听到方将军他们进宫来,有这样激动的情绪,但这声传禀却救了她了。
赵冽似有不舍不甘,但终是放开手底的人,他能感觉到她的一声舒气,似放下心来般,他的疑惑更浓,只是,现在,他已经平复下来,刚刚的激动,他怕惊走了她,他自笑了笑,说道:“你平身吧,朕吓到你了吗?”
韫娘轻轻的起身,退到一边,待得赵冽一行的脚步声远了,她才抬了头来,她看着朵朵还在雨雁的怀中,不住的抽泣着,她走过去,抱过那孩子,刚刚那些惶恐不安慢慢平复了,她有些高兴的贴到小朵朵的脸上,温柔的触感,让她心里升起种种的希望来,这个孩子,已经晓得,为她在担心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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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冽行到慈宁宫中时,就听得方峥的大笑声,听在赵冽的耳中,是那样的得意与狂妄,宫人们瞧见了赵冽进来,忙进去回禀,可是,笑声还没有止,赵冽眉心紧皱,只痛恨得捏紧了手尖。
但在进去的瞬间,他的眉眼间就全是坦然了,而且,刚刚他从御花园里走到慈宁宫中,都是自己一个人,没有旁的人的牵引,他走得很快很稳,在黑暗的世界里,他已经熟习,可是,进到殿内时,他却做出很怕摔倒的样子,薛坤走近来,扶着他的手,引他到殿中去。
那方峥看到赵冽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一片的不屑,他回眼看下自己的儿子方慕锦,眼中满是骄傲之色,但方慕锦在他的注视下只别开脸,脸上有着些不自然,他在赵冽一进殿内,就站起身来,虽然赵冽看不到了,也不理国事,两个人于政事军事上,再无研究,可是,他还是待他同从前一样。
初时对他的恨意,已经在这几年间,磨得没了,尤其是在安华公主为他怀孕生子后,他只有默认了一切,虽然,心中还有那个人的影子,但他不能只为那个最初的梦境活着,其实,他在喜梅儿离开后,心便死了,但他还有道义要成全,为夫,为臣,为子的道义。
对于安华公主,他的情感是复杂的,那一日,他之所以会与喜梅儿回来,一半也是为着她,他发现,自己不可能背弃了道义,只带着喜梅儿图一时之快,而弃一切而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与安华公主之间,不光有恩爱,还有的,是他的愧疚与安华公主的痴情,安华公主愈痴情,他愈是愧疚,尤其是这一两年间,他们之间,又有了孩子,他对于她的感情,更加的难以分剥了,他已经习惯了安华公主偶尔会有的敏感,她会无预兆的发用脾气,让下人都战战兢兢,那无名之火发得莫名,但有时,她又会很温柔,她会粘在方慕锦的身边,还如当初,那个跟在他身后屁颠颠的安华一样了。
方慕锦知道,安华公主之所以这样的喜怒无常,皆是自己给她的伤害,是自己负了她的痴心,所以让她不停的患得患失,那些事,与那个人,都已经远去这些年了,可是这伤害,还如最初一样,会不时的,来刺到安华公主那曾经很是单纯与美好的心。
“皇上,您来了,最近可好,药可有按时的吃!”方峥问道。
赵冽点点头,他心里恨得要命,那些药,他都有倒掉,但是,御医院里传出的信息,到了方峥那里还是赵冽的身子,大不如前,而且,由于他耽于酒色中,身子亏得不行,再补也无济于事。
赵冽走到上位上,坐到太后孤独兰身边。
四年了,孤独兰还是那个样子,已经年过四十的她,由于保养得好,样子看上去,却还如二十多岁的女人般。
方峥看到孤独兰的脸,就有些恍然,岁月似乎太过宠爱她,都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他在赵冽坐下后,依旧走到他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来,紧贴着太后的一边,他看到孤独兰雪白的一只手露出半截的手臂来,搭在椅背上,他没有顾忌的摸上去,感觉到孤独兰要缩回去,他却按住了,只大手一边的抚着她的半截手臂,一边的说道:“你怎么又瘦减了,看瘦得,这镯子都要挂不住了!”
其实倒没有那样的惨,那手腕上,一只墨绿色的玉镯子,趁着那雪白的手腕,那样的好看,看得他心驰神往,便是在宫外的每一天,他都会想到她,以至于,这几年,他的府中,收集了那么多的女人,可是,眉眼似她,长相似她,身形似她,却全都不是她。
愈加如此,愈加想念,想念十余年前,她逃到自己的身边时,背对着自己,褪下她的裙子去,那一副身体,让他发狂,以至于,十余年来,无一日不想念,三年前,也因着她,他放弃了图谋许久的东西,原本那时,是这赵冽最虚弱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乘虚而入,夺了他的江山,不过,这江山早就如在他襄中不是吗,只差冠上他这个‘方’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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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冽虽然看不到,但听到自己的母亲小声且难堪的道了句:“别……”但很快就噤了声,仿佛刻意的忍耐了,赵冽的心,就刀割剑戳一般。
安华公主也看到了方峥放到自己母后手臂上,那般暧昧的抚摸的情形,她捏着茶杯的手,在瑟瑟发抖,转眼索性不去看了,然后,对上方慕锦的目光,她狠狠的瞪了方慕锦一眼,方慕锦晓得了她的愤怒,就全然承受住了,他对于自己父亲的所为,也感觉到了难堪,但三年多前,赵冽因着自己用静姝换了喜梅儿是抗上之举,要治自己的罪时,父亲以此为由,由千里之外,快马加鞭赶回了京都来,一场消无声息的政变,后宫被方峥围住,后来,方峥进到慈宁宫中,不知道,他与太后说了什么,再出来时,他竟说了退兵。
不过,第二日,赵冽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再不理朝政了,一下子,就是三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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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间,多少密谋在筹划中,三年间,多少卧薪尝胆,多少瓷意狂妄,似乎此刻,这平静的昊国天下,是在沉睡中,而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初醒的刹那,与那些隐隐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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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方峥他们入宫,宫中总是会举行着夜宴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席间,有着妖娆的女子舞着,赵冽坐在上面,怀中抱着个美姬,为着当庭跳着的舞姬击掌助兴。方峥向上看了下,赵冽一边的摸着酒杯,一边的灌着那怀中的女子,偶尔的,笑出声来,俯下他的头,吻在那女子的身前,那般淫靡不堪,方峥不屑的摇摇头,他不再注意了,只看向孤独兰,见到她神情寥寥的,他走过去,他们的身后,是一方的软帘,他拖着她走到软帘后面,看着左近无人,他看到孤独兰一张脸,因有着窘意而羞赧难当的样子,他一把的抱起了她来。
这里有一扇门,正通向西边的侧殿内,他趋步走向那里。
“方峥,你放我下来,你太不像话了,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孤独兰焦急的说道,但方峥已经微醉了,却分明的不理会,孤独兰看到丰容姑姑悄然的跟过来,她只得向她伸手示意。
丰容姑姑明白了,待得她的主子被方峥抱进了侧殿内,她就在这一侧关了门来,她默然的立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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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韫娘听到宫人传说着光华殿内的夜宴,与宴会上的种种奢靡**之事,她有些不可置信,他们口中传的,怎么会是赵冽。但看着那些宫人,于小声的传说中的兴奋,又感觉到,他们没有说慌。
这昊国后宫,四年不曾回来,却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后半夜里,一切终于平静下去,宫里被一种静寂笼住了。
韫娘半倚在床上,想着白天的种种,她开始害怕,想到,虽然赵冽看不到,可是他为何,那般激动的问着,自己到底是谁,那一刻,她仿佛感觉到他有些认出她来了,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些长了眼睛的人,雨雁,薛坤,林若澜,还有这宫中,那些与自己共事过的宫人们,都没有一个人,对自己产生过疑惑,为何,他那样急切的问着自己,他的手,仿佛要代替他的眼睛,把自己看穿。
坠坠不安间,她想离开,带着朵朵离开,可是,赵冽,她的心里有些痛楚,她从那一天,第一次重逢,看到他宝贝那张帕子的神情时,就有些慌然,她不想自己再对他有什么感觉,更不要以可怜为名,而再对他有情。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笛声,清雅漠然,从寂静之中传来。
是自己熟悉的一曲,《碧海潮生》,他之前,总是吹过的,自己也有学过,可是,于音律乐韵上一窍不通的自己,终是放弃了,还遭过他的微讽,他是那样的得意,而自己,是那样的气不过。
少年之时的事,一一的晃过。
本就是失眠,这一下子,更是睡不着了,韫娘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躺下去,把被蒙住自己的脑袋,可是,那笛声却如摩音,还是钻入自己的耳际来。
那般的冷清,那般的凄远绵长,让人心酸心伤,韫娘听出他笛声中的孤寂与徘徊无助。
笛声,轻轻远远的传过来,床上,纠结着一个人,翻来覆去的,被子与身子,一起的扭着。
笛声没有停歇之意,韫娘终于忍不住,揭了头顶的被,她猛的坐起身来,他怎么了,这样晚,却吹着这样的曲子,存心的,让她睡不下吗,可是,自己咬牙下,不会是存心的,他应该还不晓得自己是谁?那么,他心底要有多苦,才吹得这样的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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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波湖边的望月亭,一片的细绸纱中,一个清俊的身影,靠着柱子立着,那首笛子,就是他吹出的。
头晕得厉害,却是睡不着,他屏退了所有人,只身走到这里,心里的悲愤再难抒发,他吹出那一曲《碧海潮生》来。很多夜里,他的身后,曾立着一个清秀的身影,他吹给她听,似在气她,偶一回头,见她屈鼻皱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最后一个音阶,他吹出后,就甩下笛子去,低笑了几声,他卧到亭中的长椅上。
他喝得太多了,多得,不记得自己喝下多少杯去,只是,怀中有个柔软的身子,让自己厌烦的,但却不能推开的,直到,他吐了,他听到四面的惊呼声,他就轻轻的笑,就如现在,他还是轻笑出声。
他们怜悯他吗,看不起他吗,沉于酒色中,是的,他沉迷于,那般沉醉的感觉,因为,只有在醉中,她才会有入梦来。
多少次酒醒,梦散,他才会发现,怀中的人,不是她,不是她的味道,不是她的身体,那前夜里的一场缠绵,却是一场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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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笛子正落到,轻悄走来的韫娘脚下,她弯身拾起来,看向亭子上,那里,细纱轻扬,却似无人一般,她轻悄的拾阶而上。
可是,于浓醉中的他听到了一点的动静,是窸窸窣窣的衣裙与鞋底摩擦地面之声,那般的轻微,这点动静,若是正常人,也许是听不出的,但他却于失明后,耳力反而增加了。
再细微之声,都会被他捕捉到。
他侧了头,再细听,那脚步声,却是更清晰了,那轻盈的脚步声,于他是那样的熟悉,多少次,他于梦中,听到它有靠近自己,可是,梦醒后,只余着自己的无际的惆怅。
韫娘看到倚着长椅睡着的赵冽,浓浓的酒气,在亭子里弥漫着,她看到他衣衫微乱,那件薄衫,却有些不堪春风的侵入,她想着,夜深,他怎么睡到这冰冰的石椅上,那薛坤与他身边的人,怎么这样疏忽。
她知道,这亭子的二层上,有个橱格,里面会有薄毯之类的,她放下笛了,转身走到二层上去,再下来时,她手上拿着一条薄毯。
她走近了赵冽,酒气渐浓,他的喘息是微乱与浓重的,要喝得多少酒,才会让他醉成这个样子。
她极其轻微的走近他,看他睡中,亦皱紧了眉头,她的心一紧,她尽量放轻动作,把薄毯覆于他的身上,盖好了,她刚要转身,可是,手下却是一冰,那只一惯冰冷的手,竟拽住了她。
韫娘惊心动魄之际,还是忍住了没有发出声来,她不敢出声,只狠命的要褪开自己的手去。
可是,她褪不掉,赵冽握住了,她听到他浓浓的叹道:“是你吗,喜梅儿,你又来了!”
韫娘只惊得愣住了,随即,他借着她的手的力道,坐起身来,可是,他的身子那般沉,她却被他拽得坐到了长椅上,与他坐得那样近,闻得到他身上的,浓烈的酒气。
赵冽轻叹了一句,说道:“你竟这样恨朕,不等朕烂醉了,竟不肯梦中来见朕!”那冰凉的指尖,随着轻叹而抚上韫娘的脸,韫娘心惊下,自己出来的焦急,并不曾易容,那张面具,每日晚间揭下,白天蒙上,此刻,他摸到的,竟是喜梅儿的一张脸了。
可是,韫娘也听清了他说的话了,他说,是梦中。他还在继续的说下去:“喜梅儿,陪着朕,不许再撇下朕一个人走!”他的手臂圈紧了,紧紧的拥着她到了怀中。
随即,韫娘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竟有着自嘲似的表情,听他喃喃道:“朕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梦竟做到这样的真实,你的脸,你的眉毛,你的唇……”
韫娘只惊怔的看着他的痛苦表情,然后,听到语音刚落,他的唇,就俯下来,贴到自己的唇上。
喜梅儿感觉到唇上的那抹微凉,她倾刻间,就呆住了,她从没有想过,会与他,再有任何肌肤上的相亲。
他缠绵在她的唇齿间,感受她的无措和抗拒,那手似在推着,牙齿也紧紧的闭着,拒绝他的再侵入,他不依的努力翘开她的齿,他听到这一瞬间,竟有一声她的低叹,那般轻微,却是那样的真实,赵冽轻轻的笑了,这个梦,竟是如此的真实,他拥得更紧,这久违的拥吻,要让他发疯了。
亭子间的薄薄的纱,随着夜风吹起又落下,覆住他二人的身躯,赵冽于这一刻,不晓得自己是在醉中还是梦中,只是,他不放开,只死死的拥着怀中的人,于她的口中,不停而不满足的索取着,如果是梦,这四年来最为真实的梦,他不要它醒。
韫娘的身子在他的亲吻后,变僵硬着,双手下意识地便去推拒,可是,挣不开他的力道,由着他吻着她的唇,再用力的撬开她紧闭的牙关,他的舌与她的,纠缠起来,听到他满意而悲凉的呼吸,那般的急,他紧紧的拥着她的身子,不敢有一刻的放松。
韫娘在心里骂着自己,你是自找的,来这里做什么,告诉过你,不可以心疼,不可以……
她徒然的停了诅咒自己,因为,已经不能思想,他的吻,一如当初,让她心悸的,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无助的望向亭子顶上,那些绘着七彩的横梁,她心底那般惶恐,身体抖得厉害,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身前的衣襟,这般的缄默与承受,超出了她的底限,她以为,他那样的伤了自己后,自己再不会原谅他,再不会为他有一点的心动,可是,此刻,胸膛中跳得那激励的心跳,让她恨起自己来。
而赵冽也听到了她强烈的心跳声,纵是醉中,这声音也是那般响,惊得他要酒醒。
再无法呼吸,他终于松开她的唇,他听到,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喘息,明明显显的,另一个人的,无法抑制的低喘声,清晰的传到耳边来。
他不可置信的扳过身前的身子,双手,胡乱的摸起来。
“喜梅儿吗,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回来朕的身边了,不是梦,是吧,朕就知道你没有死,朕不信,他们告诉朕,朕不信,朕从没有那样的绝望过,比朕看不到,还要绝望的!”赵冽说完,一边的摸,一边的用唇去吻,吻着身前人的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唇,那熟悉的感觉,是与他的生命融在一起的,他从没有忘记过她。
“噢,你流泪了,是真的,真的是你,喜梅儿!”赵冽轻轻的说道,手底湿濡,而唇里,也微微的苦涩,是他的喜梅儿呢,他轻轻的笑了起来,拥她到怀中来。
韫娘不争气的哭了起来,可是,她不敢出声,此一刻,她脑中心中那样乱,她只想着,不要再回到他的身边来,不要再被他这样的可怜,这样热切的话感动,喜梅儿即死了,就让她死了吧。
韫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的推开了赵冽,赵冽于浓醉中,又于兴奋中,竟轻易的被他推开了。
他跌到长椅下,韫娘忍住想去扶起他的冲动,她急急的跑下亭子去。
她听到身后,赵冽似跌跌撞撞的追来,又听到他低呼叫出来,她回过头去,见到赵冽竟于慌乱中,失足从亭子的长阶上滚下来。
她看到,他绝望的四下摸索着,一下子撞到了亭边的假山上,一下子,又撞到了亭角的长廊上,她看到他一点的也顾不得疼,只四面团团的走,一壁走,一壁撞,一壁的用力的呼喊着:“喜梅儿,你不要走,你不要每次都撇下朕,你告诉朕,这不是梦,喜梅儿!啊——”最后一声,却是他于绝望中,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