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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爱情的故——爱的串连
    他们彼此早已经习惯了,同在一个屋顶下厮磨了近十个年头,彼此稔熟得犹如两座敞了门的空空洞洞的房间,再无一点神秘可言,互相都平息了好奇与激动。他们的孩子快七岁了。他们都很爱孩子,为了孩子能奉献生命。

    孩子来到他们中间,是走过了崎岖而漫长的道路。开始,他总也不来,任凭他们如何努力,他也不给予一点消息。然后,她便吃药,他们几乎是在草药苦涩的气味中度过了整整两个年头。她对着一碗碗褐色的汤水恶心,呕吐,流泪,最终依旧和着泪水灌了下去。为了养精蓄锐,他们遵循医嘱,绝对百日不行房事。他们共同的,互相激励着学习了气功。后来,孩子终于有了消息,紧接着却又告急,小小的未成躯壳的生命里却流淌了鲜血,通过了母亲的身体。她整个孕期几乎都是躺着,他不允她抬手端一只碗。后来,他终于安然了。再后来,他终于勃动了。他的勃动却又软弱,无力从他九个月的温床里挣脱,痛苦的血肉纠缠得他要死。母亲拼了全力帮助着他的脱生,他虽软弱却努力地呼应,他们母子俩共同努力了二十四个小时,还有,在产房外扯着头发的父亲那焦灼的二十四小时,各自的二十四小时相加起来,是整整七十二小时了。他们这三个人经历了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的一个昼夜,终于血肉相连,终于胜利。孩子在他与她之中降生,伸展着孱弱的手臂,牵起他们分离着的手,将他与她合二为

    一了。

    他们都是头脑单纯的男工与女工,并不理解生命其中深奥的缘由,只是爱那孩子,爱得心痛,爱得心碎。初生的婴儿是那么丑陋而漆黑的一团,有人说是母亲吃了过多草药的影响。可他们依然爱他,因他的丑而加倍的爱他,叫他“巧克力小生”。两人争抢着轮流的吻他,几乎将他的腮帮吻出水来。小小的,连眼睛都未及睁开的他,却已知道了撒娇,正当他们吻得尽情的时候,他却撒下一大泡尿,表示了很不耐烦。他的小小的、皱巴巴的,轮廓模糊的脸竟也做出卖弄的表情,时时歪扭着,爱理不理的。他高兴时,就叼了母亲的**不放,吮个不停,他不高兴时,则将吮进的奶7欠统统的喷了出来,他任意的高兴与不高兴着,将母亲宝贵的奶水喷喷洒洒,同时,他的骄傲的小鸟儿也在做着同样的喷洒的工作。向着他的任性,他们是爱也爱不够了,他们竟以为,这些任性全是对他们的爱的回应。他们一面被他弄得个一塌糊涂,一面骄傲得要命。他是一天一个样,天天不重复:渐渐睁开了眼睛,渐渐明晰了五官,甚至于,始料不及的,渐渐地白了。他竟自皙了起来,且是乳汁一样的白,眼睛便显得黑而亮,嘴唇则是鲜红欲滴。他们真不知这具小小的生命里隐了多少秘密,隐了多少诡计,竟能如此瞬息万变。他们彼此间早已洞穿了的神秘,似乎又弥合在这初生的人形里面了,他们不由得转过了漠视的目光,专注于这个小小的人形。早已漠然的目光重又灼亮新鲜起来,充满了激情。这激情给了他们生机,他们竟如再生一般,对世界,对人生,又一次滋生出早晨的欢愉。

    孩子日益明亮的眼睛,望着晴空,太阳在他娇嫩的脸颊上落下温暖而沁凉的花斑。他眨动了眼睛,像在说:“早晨,你好!”他不仅是代他自己,也是代他的父亲与母亲,向早晨问好。父与母的生命和鲜血早已在他的躯体内得到再生,再一次地向早晨问好。他伸出肥胖的小手,去抓阳光,阳光从他的小小的掌握里渗漏,他的小手便粉红色得透明了。然后,他又去抓阴影,阴影被他的小手碰开,于是在一片暗影中,他的小手便异常的明亮着,几乎像一盏小小的辉煌的灯。他的脚也举起了。他笨拙地举着四肢,去拥抱间着阴影的阳光与间着阳光的阴影,他同样的传达着父亲与母亲的拥抱。然后,他便会翻身了,他肥胖浑圆的身体很笨重,犹如海豚在沙地上翻身一样,扑通一声,被褥顿时乱作一团。他四肢趴着,努力昂起大而圆的,毛发莺茸的脑袋,看到墙上的一方阳光。透明的口涎顺着他柔嫩而浑圆的下巴,缓缓地,满不在乎地流下,被阳光照得咝咝的亮。他好奇这世界,怀着他自个儿的好奇,也怀着他父亲与母亲的再生的好奇,于是,这好奇里面似乎有了一点理喻似的。他不用人告诉,便在独立的研究这世界了,诚是他的父与母已经洞察了的知性。他们三人在他的身体内结合了起来,他联合了三个人的生命,开始前进。

    他最初的前进是爬行。他能够从床的这一端爬到那一端,然后扶着床架,陡地站起,迎着母亲与父亲盈盈的笑。他的瞳仁是无比的清澈,照见了父亲,也照见了母亲。父亲与母亲映在他的瞳仁里,好像嵌人了两帧结婚照片。他们很亲热地重又集合在一个画面之中,虽然他们早已不再亲热。他们彼此都已失了温柔的口吻,他们互相叫道:“哎”和“喂”,所有的关照全落实在了具体的行为之中,而不再务虚。务虚的时代早巳过去,这是一个务实的时代。他们彼此已无爱情可言,互相只是一桩重要的习惯,因此,分离也会使他们想念。他们只有在别的异性身上才能得到那种奇妙的两性的激动,而他们所以没有让这激动发展壮大,也是因为摒弃不了他们彼此的习惯。他们是平凡的男人与女人,不愿意牺牲习惯了的安全的生活,而为了一份不甚可靠的轰轰烈烈的激情。他们都是忘我地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以他的千娇百媚引动他们的爱,使他们永远激动着。

    他越来越具有了特征,特征越来越鲜明了出处和所属。他的眼睛是母亲的,他的鼻子是父亲的,他的嘴是母亲的,他的下巴是父亲的,他的头颅是母亲的,他的头发是父亲的,他皮肤的色泽是母亲的,他皮肤的质地是父亲的’他手的形状是母亲的,他指甲的形状是父亲的。这全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夜里,被他与她细细地辨析了,然后分配了的。他与她谁也不肯让步一寸,谁也不肯吃亏一分,而他则大模大样的躺着,坦然的集合父与母于一身,潜人了无可言传的梦乡。他睡在父亲与母亲中间,分离父亲与母亲,又连接父亲与母亲。他们是辛劳的丈夫与妻子,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时期,早早地衰退了青春。而今,他们则是从孩子的身体内,走向一处,温柔缱绻。孩子同时接受了他们双方各自的温柔缱绻,交叉地传递出去。这才是真正的温存,孩子的体内,正温存着一双晚熟的恋人。而他们三人却都静静的,不知也不晓。孩子睡得很沉,他们却不安,时时地惊起,关护一下孩子,孩子的体内,交流着爱与血液。

    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便是孩子叫“妈妈”,然后又叫“爸爸”的时刻了。直到此刻,母亲与父亲的身份才真正的认同了。当他一迭声地交替着叫道“妈妈”与“爸爸”的时候,他们彼此间那一种爱的联系便再也无法逃脱,再也无法否认了。这爱的联系,被血液与肉体凝固了,而他们非但不觉负担,反觉无上的幸福。

    孩子一日一日长大,每日都显现新的内容,永远不会令人厌倦,因他永远在更新。在他更新着自己的同时,也在更新着他的父亲与母亲。父与母的生命在他的生命里更新,又在自己的体内更新,这是多少奇妙的事情。有了这两份更新,这两份更新的互相促进,人生是再不会乏味,再不会失望了的。

    孩子的秉性日趋鲜明,像父亲,也像母亲,他集合了父与母的秉性,承了这合二而一的秉性日日鲜明。他与她的秉性得到了融合,这才真正是合二而一。如没有这孩子的血与肉的降生,一千次拥抱,一万次亲吻,一亿次zuo爱,最终也将落空。这是那一个狂热的夜晚里狂热的爱欲的坚固而柔韧的证明,这是爱的无法攻克的堡垒,无论远或近的将来,父与母的命运会有如何的改变,却也摧毁不了这一座爱的堡垒,这一座堡垒将永远的矗立,犹如宿命一般。

    而他们都是认命的父亲与母亲,即使生活荒凉如沙漠,他们也无意挣脱,他们只是一日一日地挨着,彼此早已滋生不出新鲜的爱的源泉,爱的泉眼早巳干涸。孩子却蓬蓬勃勃地生长,一个月便可踢破一双小鞋,脑袋癒破了,缝了针,结了疤,疤又平伏,他已砸烂了十几辆小汽车,几十杆枪,还有不计其数的碗与碟。他会骂人,又会说甜蜜的话,他会号啕又会纵声地大笑,他撒谎,又真实得吓人,他会把酱油洒在床上,又会爬下五楼倒一只沉重的簸箕,他好大好大的个人还要爸爸驮,妈妈抱,他却又给妈妈递拖鞋,给爸爸捶背。他千奇百怪,刁钻古怪,不让他们的心安宁,也不让他们的心干洇与荒凉。时时在他们心中注入活水,搅起波澜。每当有难得的阳光灿烂的假日,他们三人一同出门。他走在他们中间,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爸爸,他攀着父亲与母亲的手,吊着脚,悬着身子,打秋千似的。或是赖着地,要由他们拖着走,拖一架小车似的。他的小手在父亲与母亲的大手里,挣扎着,却又并不脱去,只是一阵乱滚。父亲与母亲的手由他的小手连接着,亲亲热热地携了起来。因有他的手参加,他们不必害臊,不必难堪。他们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任他怎么耍赖泼皮也不松开。他们有时去很远的西郊动物园,看一场猩猩表演。那里是人山人海,父亲便将他举起,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而母亲则用手扶住孩子滚圆没有曲线的腰。他又以他的身体将父亲与母亲联合起来,而他浑然不觉,只望着猩猩煞有介事地穿一枚铁钉般大小的针。父亲的手牢牢地握着他垂挂的小腿,母亲的手紧紧贴着他挺直的腰。他们的手落在他暖和的小身子上,他们的手便也暖和了。他们三人紧紧站成一堆,在波涛汹涌的人海中间,巍然屹立。最后,猩猩终于将那一股绳线穿进了针鼻,人海中便是一阵欢呼,他们三人也一样地欢欣鼓舞。

    听壁脚

    楼上有一对夫妇,还有一个孩子,虽则从未谋面,却已稔熟得可以了。每日清晨,总有急骤的脚步从头顶掠过,透过薄削的水泥预制件的楼板,犹如时钟一般,我便知道是该醒的时候了。然后,则从上面传来了女人焦躁的叫嚷:“快呀!要来不及了丨”大约总是催促孩子穿衣,洗脸,吃饭或大便,抑或是叫:“钥匙呢?要来不及了!”大约是找自行车的钥匙,时而间着跺脚。然后,就常常有一阵男性坚决而急速的脚步飞快地下楼,从我门前踏过,直下到楼底,存放自行车的狭狭的走道里,便传来“哐啷啷”的搬动自行车的声响,大约总是在从里往外挪动车子。再接着,女人和孩子的细碎而同样急速的脚步就响了下来,自行车的轮子推过了大门的门槛,又是一阵哗响,再然后,就静了,静了一会儿,才听见男人喘着气,缓缓地上楼,进了房间,房门在顶上很远又很近地碰响,楼板上有了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又渐渐地没了。旭日的光芒从窗帘缝间照进来,照在墙上,黄澄澄的一块,我知道,该起床了。

    他们就在我的头顶上方,一日一夜地生活,以他们形形色色的脚步,将这生活日夜不断地传达予我。而我则以这些日夜的片断,渐渐织成了他们的整个生活。因这生活是极其的单纯而浅显,并无一点难懂的奥秘。我知道了,那女的和男的,上的都是常日班,只是女的路远,日日须早起,而孩子则托在她那处的幼儿园,于是便每日跟着母亲早出晚归了。那男的至少在女的之后半小时才姗姗地下楼。我还知道了,女的是星期日休礼拜;男的厂休则在星期四,这一日里,他总是要做一些家庭的建设工作,这一日便使我再也无法安宁。或是电铃的咬噬人心的声音穿透了楼板袭击进来,或是捶子叮叮当当地唱个不休,布满了我头顶上一整个小小的苍穹。于是,身为“作家”的我,便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作,与他一同度过一个嘈闹的假日。我甚至知道了他们的秉性,那女的性子很暴,时不时地又吵又闹;男的则很克制,一味地谦让。那女的还十分的辛劳,每日回家都是一肚子疲惫的怒火,很少有过平心静气的时候,将那男人骂成一个孙子,他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到头来依然讨不到一点好。那小小的孩子却是鬼一般的精灵,深明家中的政局,他对母亲有一点怕,对父亲则有一点欺,有时会很狡猾地配合母亲去袭击父亲,既得母亲的欢心,父亲也不敢有半点不悦。在难得的父与子单独相处的时候,常常听见有口角发生,然后,就听见父亲说:“当心,我告诉妈妈!”儿子紧随着也威胁道:“当心,我告诉妈妈!”最终,两人就都老实下来,相安无事了。而女人到家,依然是呵斥,简直看不到一点令她满意的事情。骂得激烈的时候,那儿子尚还无力地分辩,父亲则完全地沉寂下去,没有一点声响。于是,我便有了结论:这家里最髙主宰是女人,其次是孩子,最后是男人,我为他难过。

    那女人焦躁烦恼的声音于我是太过熟悉了,它几乎成为我这小小的蜗居的小小的内容。有时,我出门多日回家,直到重新听她的叫嚷,才感觉到是真正的回了家,否则,便像是跑错了房间一样,有些惴惴的。可我们从未谋面,楼梯上常与各种人物擦肩而过,却从不知晓哪一个会是她,她又会是哪一个,还有她的丈夫与孩子。只有回到房间里,听见她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才觉得熟悉和自然。我分明知道那声音来自于活泼泼的人,可是任何一个活泼泼的人都无法使我与这声音认同,这声音于我是熟到了稳熟,再不必去想象它的发源,单只是它,于我已足够生动,足够活泼,足够具体与形象的了。

    在夏日里星光灿烂的夜晚,各家打开了落地门窗,坐到阳台上乘凉闲话,那声音几乎就在我的耳边,伸手便可捉住似的。我几乎可以看见那声音的每一个表情,声音变成有形的了。他们依然是吵吵嚷嚷,依然是焦焦躁躁。女的总是威风凛凛,男的总是唯命是从,孩子则精怪似的,忙乱一阵,欺下瞒上,兴风作雨。这一日里,女的大约是买回了葡萄,孩子闹着要吃,女的便骂,骂他馋嘴且又多事,骂着就为他冲洗葡萄。此时她的数落换了题目,转移了对象,开始骂她男人,没有凉一点开水,冷水瓶里竟已见底,紧接着便听一阵呼晡烫死我啦!显然是用开水冲洗葡萄却冲着了自己的手指头。于是,骂声更加不绝,绵延起伏,经久不息。声调逐渐平稳,忽忽又陡起一声去冷开水呀!”男的立即柔声答道:“冷好了,冷好了。”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她却仍然不罢甘休,绵绵地数落,再是陡起一声:“剥毛豆呀!”那男的便陡地起来,竹椅子一声“吱嘎”,然后是更为轻柔的说话,含了一些小小的委屈不是没有事情了吗?”那女的又是一阵骂,然后渐渐的息了,想是累了,不再做声,却有着吭哧吭哧搓洗衣服的声音。男的大约是在剥毛豆,有豆荚的窸窣声。安静了片刻,才又听见男人悄悄问孩子:“好吃吗?”孩子不屑作答似的,不作回答。他则又问道:“全吃完,不留一点吗?”孩子依然不屑作答似地不作答。只有得意洋洋的哂嘴的动静。

    凉风习习地吹来,一缕蚊香早已吹散,我慢慢地为他们一家三口重新排了座次,将女人与孩子的位置交换了,因我发现这家里地位最高的其实是孩子。这么排定之后,不知怎么,心里舒服了一点,似乎能将那女人的气焰压下了一点,颇觉欣慰。可是,那男人依然处在最最低层,再怎么也

    难翻身了。我依然为他悲哀,且也怒其不争。

    他们一家三口的脚步在我的头顶纷纷沓沓,我早已能够分辨谁是谁了。可是,我们从未谋面,即使相遇,也不相识。每日都要与许许多多的人迎面而来,擦肩而过,都是一些辛劳而平常的人们,大家都忙忙又碌碌,从无机会停下脚步闲话几句。只有在各自的房间里,以各自的脚步的声响,来交流着各自的生计和对这生计的感想。水泥预制件的楼板将我们分离在各自的安全又僻静的空间里,我们相距得遥远又贴近。他们在我头顶上忙忙碌碌的生活,我在他们的脚底下忙忙碌碌的生活,我们各自的形式不同却同样忙碌的生活,被一方水泥预制板分割了,于是我们不必互相打扰,我们全有了自己的安全的居所。可是,生性里却有一股无法泯灭的好奇,我总愿意了解别样的生计,从而来对照自己的,证明自己的,安慰自己的。于是,我常常像个乡下的、新房外淘气又无聊的听壁脚的角色,聆听我头顶上方的那一份生活。

    他们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化,永远是喧腾的清晨与喧腾的晚上,各自连接一个寂无声息的白昼与黑夜。喧腾与宁静,如波涛的起伏,绵延不断地前进。我揣摸出了这节奏,时常会觉得单调,永远是那样不歇气的吵嚷与那样没有声息的寂寞。我渐渐的不解和纳闷起来,不明白这生活是以什么原因进行,这些甚不协调的人们又是以什么理由联合起来的。

    女人总是焦躁,像个任性的孩子,又像个撒泼的无赖,仅为一件极小的事,比如一只衣服夹子的丢失,便惊天动地,掀起一场大战。男人耐心到了窝囊,一味忍让,放纵得她越发肆无忌惮。而他们却也一日一日地过了下来,中间还穿插了那个“诡计多端”的孩子。

    这一回,大约是男人从银行看了中奖号码回家,家里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忙乱,忽然,一声绝望透顶,如受伤的小兽般的长啸揭地而起一“只差一个数字!”女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一时反倒静了,因不知该骂哪个才好!男的则一迭声地劝道:“算了,算了!”带了那一股息事宁人的态度,女人这才透过气来,总算找到了方向,一连串的骂了起来,男的便一再的“算了,算了”!过了许久,她才平静下来。这一个晚上,倒是安然度过。似乎,他们度过了一个危机,生起一些患难与共的情感。总之,这是一个平安的夜晚,除了女人偶尔的吆喝几声,比如叫孩子洗脚,比如叫男人洗脸。这本是可以用极温柔的语调说出,可她偏要吆喝,令人胆战心惊。

    这是一个平安的夜晚,游云从深蓝的天空流过。没有月亮,星星在很远的地方。楼上早早的没了声息,倒有些不惯,寂寞似的。我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想着那悬了吊灯的楼板上面的生活,竟也想不出个名目。这三个人紧紧地检在一处,互相折磨,却似乎折磨出了乐趣,一日一日过得也很顺利。孩子是一日一日长大,日前已经上了小学,再不必随母亲起早,而是由父亲接送,这一变化也是从女人的吆喝中得知的。她以她的躁不可耐的骂声传递了他们的消息,如不是这样,人与他们才真正的隔绝了。我对她忽有了宽容的心情,怀着这宽容的心情慢慢睡去,直到被她清晨的脚步敲醒。

    她的急骤的脚步每日定时地敲着我的房顶,唤我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我们依然没有谋面,却已稔熟得如老朋友一般。我对他们平凡的生活早已习惯,对这生活已失了感想,我相信他们所以生活在一起,必定是因为着什么。如同世界上所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人们,必有着要紧而可靠的理由一样。然而,到了那一日,我听见那男人在阳台上哼着一支自编的小调,哼得还十分快乐,我心中才感动起来,我才真正服了这个无名而未知的理由。我不得不相信,他们是快活的,犹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三三两两的心甘情愿聚在一起的人们。

    那男人哼着他自编的小曲儿,又逍遥又快活,全不如我以为的那么不幸。我无法深明他的那一份快活,就如他也无法深明我的。我们被水泥预制板纵横交错的隔离了,我们安全的享用着自己的一份不甚幸福也不甚不幸的生计,我们无法互相涉足,可我们以我们彼此在水泥板上敲出的声音,互相传递了消息与问候。

    两地恋

    当她的同伴来找她的时候,她正与他吵嘴,因他要独自去看一场武打的录像,那是极不易得来的票,而她却要他陪伴她。同伴们来邀她去一个展销会,正解了他的围,待到她们一并出了门去,他便飞快地锁了门,从另一条小路上,飞也似地逃遁了。

    她一路上却还气鼓鼓的,因她是大大吃了亏的。就在昨晚,她要独自去一个舞会,终也被他阻住了。她本可得胜,打个一比一的平手,不料却来了这桩事情。她碍了女友们的面子,自然就不好多说什么,心里只是气。女友们只是叽叽嘎嘎,欢天喜地,挟了她径直朝前走去。

    他们是新婚已过一年的新郎与新娘,爱情还很新鲜,于是便牢牢地护守着,不许对方疏离半步。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各自独处的,他们又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与第三个人共处的,他们总是一对一地相守着。夜夜面面相对,互相考究,却考究出许多嫌隙,然后再努力弥合,弥合过后再生出新的嫌隙,生出之后再做新的弥合。他们热情而专心地致力于这项爱的劳作,巳经过了三百多个夜晚。他们其实巳经渐渐地有些疲乏,可这三百多个工作日早已生出了惯性,他们无法停止下来了。他们无法走开去,也无法接纳第三个人进来,他们以三百多个夜晚的苦作为自己织成了茧,他们如蚕蛹一般被千丝万缕细丝缚住了。他们不会与人相处,又不会独处,他们只有面对面地在一起了,他们只有自己厮磨到底了,即使已经厮磨得腻烦。他们真是都有些腻烦,他们却找不出这腻烦的原因,他们只得彼此责备,他们除了彼此责备没有别的办法。因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她与他,除了他与她再找不出第三个肇事者,他们便互相责怪,生出新的嫌隙,再做新的弥合。他们已经弥合得累了,也生隙得累了,他们竟都有些想逃避了。可这逃避的念头又使他们害怕,深觉受了威胁,他们想要压制。而他们看不见自己心里逃避的念头,只看见对方的,于是他们便极力压制着对方逃避的念头,却任着自己的滋生滋长。他们互相压制着逃离的念头,互相拖着后腿,最终是谁也离不开谁去。因无法离去,而深感极不自由,他们彼此都掠夺了自由,他们彼此都失去了自由,囚禁在同一个牢狱里,那是爱的牢狱。他们对整个世界与人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小小的对方的身上,而小小的对方均无法给予满意的回应,然后,他们就失望。他们还是找不出失望的理由,还是拼命地互相责怪。他们被爱的牢狱囚住了,互相折磨,他们越来越无法了解除对方以外,除他们二人以外的世

    界与生活。

    这一次,他们却因了一个偶然的契机,终于被离间了,他们不得不暂且分了手,处于两地,各自走向各自的目的地。他是无比的侥幸,将自行车踏得飞快,犹如一只出笼的鸟儿。而她先还气鼓鼓的,渐渐的则赌起气来,她非要自己快活,比他更快活,只有超过他的快活,她才可在这败局中再打一个回合,重新获胜,聪明的小小的她这么想到。于是她便投入女伴们的玩笑之中,一路上高高兴兴地去了。

    她们是厂里最要好的小姊妹,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和织不完的毛线活,她们总是一边织着毛线活一边说着话。有时候,一发了额外的奖金,她们还一同去吃冰砖。她们从来不好意思坐到店堂里去吃,那店堂于她们像是庄严得神圣了,那是留待将来与男友一同踏入的殿堂。那会儿,她们总是买了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吃,冰砖冰得手都木了。她们走在路上,总喜欢肩挨肩,手挽手地走成长长的一排,叫前来与后来的人无法越过她们,急得左冲右撞,而她们浑然不觉,一径嘻嘻哈哈,将那长长一排队伍扭成波浪似的,弯弯曲曲,却总是不断。于是,人们只得笑了,原谅了她们。她们是那么年轻而快活,负了那么沉重的劳动,依然年轻而快活,叫人无法不钦佩。她们就这样长长的排成一列逛马路,遛商店,买零头料子,觅出口转内销的等外品。一条马路上,每一步都可吸引她们的兴趣,照相馆陈列的各色照片,有时会间着一张她们所热爱的明星的照片。理发店门前的各种发式,她们每一回都要停下脚步各自挑选一种,而每次挑选的都不尽相同。假如迎面来了一个时髦的女孩,她们便一起的沉默下来,假如来的是一个不那么时髦甚至有点土气的女孩,她们便一起快乐的纵声大笑。再调皮的男孩也不敢招惹她们,至多冷言冷语几句,再古板的老太都无法责备她们,至多含意暧昧地摇头。她们勾肩搭背,亲亲密密地走着,或将头紧紧聚在一处,或将头忽地散开,炸窝的喜鹊似的。她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裙,展览似的从街上徐徐走过,她们暗暗地互相比着,却决伤不了和气。她们也免不了会有口角,会在彼此的背后说三道四,可是她们一旦走在了一起,便将前嫌全忘,只记着各自的好处了。她们是从成千个小姊妹里筛选出来的好朋友。后来,她们各自结了婚,有了丈夫,甚至有了孩子,她们的队伍逐渐解散,终于溃不成军。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得了一个机会,她们又重新聚集了起来。尽管,这仅是原先队伍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可是,她们毕竟又聚集起来了。她们将新婚一年的新娘与新郎离间了,再重新聚集了起来。

    她们这一支溃散了的队伍,欢欢喜喜地走在路上,橱窗雪亮的灯光下,展览着姹紫嫣红的羊毛衫,于是她们便停下脚步,争论着今年最时新的样式究竟是哪一种,争论着最好的样式究竟是哪一件。她们又去看布,讨论什么样的布做什么样的衣服,她们还看了皮鞋和皮包。她们买了冰砖,照例是自己买自己的,各自买了一块巧克力冰砖,用手拿着,一边走一边吃。她们照例不进那店堂,店堂是留给别人的。手指早早就被冰得麻木,可她们满不在乎。她们渐渐地回到了做姑娘的时代,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她们吃了冰砖就好比男人喝了酒似的,顿时活跃了起来,开始纵声大笑,毫无顾忌地大声或小声地说话。她们刻薄地议论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女人,待到有摩登又傲慢的女人过来,她们便都沉默下来。

    她们又渐渐地走成了一排,那队伍短得多了,于是她们便更紧地挽起了手臂,走在夜晚灯光璀璨的街道上。她们亲密得却不免有些凄楚地走着,她们这一支击散之后再聚合的队伍,在路灯下投下小小的淡淡的影子。而她们都很快活,她们好像回到了既很近又很远的姑娘时代。她们的笑声依然是清朗的,却不再雄壮,可她们依然纵声地笑着。她也合着她们的笑声,渐渐忘记了刚才的赌气,她真心的快活起来。冰砖吃完了,留下一手冰冷的黏汁,就好像是一个姑娘时的记忆,她感到十分亲切。她将黏了的不干净的手插到伙伴的臂弯里,伙伴的黏黏的不干净的手也插到了她的臂弯里。她们谈到了一桩算命的故事,于是又在一盏路灯下站定,各自摊开手掌,考究着掌上的细纹。她们忽对命运重又升起好奇,犹如做姑娘的时候。那时候,她们总是猜测着未来,后来便不再猜测,因未来已经实现。而此时此刻,在路灯下看着掌上的细纹,掌上的细纹神秘地缄默着,缄默了她们的未来,她们的未来便又在这细纹中延长了,推远了,推向无知了,她们又可惴惴不安地猜测与等待了。她们在路灯下站成一堆,头碰着头,听着一个颤颤的声音解释每一条纹路的秘密,直说到其中的一条是婚外恋的象征。于是,她们的头便猛地散了开来,哗然一声,如炸了窝的喜鹊。过路的本想来讨便宜的男孩子都惊了个魂飞魄散,纷纷解嘲着离去。她们却还笑个不停,弯下了腰,笑出了眼泪。

    她也笑着,笑得顶顶快活,因她是顶顶幸福的新娘,却有了婚外恋的嫌疑。她情意绵绵地想起了她的新郎,觉得自己是多么快乐。她对他的怨气烟消云灭,连一片阴影都未留下。她无限温柔地想起了他,好比初恋时的想念一样。她心里一片清澄,想着他,无限的愉快。然后,她们又一同迈步走去,鞋跟在路面上叩出清脆的音响,犹如一支叮叮咚咚的歌。路灯照耀着她们,将她们的身影接力似的一行传递给下一行。

    她高高兴兴地走着,心里想着她亲亲爱爱的丈夫。她亲亲爱爱的丈夫,坐在小小的模模糊糊的屏幕前方,被一片龙腾虎跃折腾得意气风发,激情满怀,忽然想起他那小小的妻子,便整个儿的软了下来。

    今晚,他们分在了两地,互相缠缠绵绵的想念,没有料到一切间隙均在这分离之中无形地弥合,他们再想不出彼此有什么错处,他们真是天下地上最最无隙,最最亲爱的一对。被离间了的他们却获得了一个最最温柔,最最缱绻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