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算当,不斟量,舒着乐心钻套项。今日东墙,明日西厢,着你当不过连珠箭急三枪。鼻凹里抹上些砂糖,舌尖上送与些丁香。假若你便铜脊梁,者莫你是铁肩膀,也擦磨成风月担儿疮。”这是他有名的《寨儿令·戒嫖荡》,读来知道,原来爱到极处是字字生恨的——针尖刺气球似的解恨。当然,自嘲自讽外,还有万千怜惜凝于不言之中——怜惜那叫人恨的冤家。
如你所知,时间的一维性或不可逆性,造成了一切历时xing事物自然演进的趋势,谁不是人间惆怅客?生老病死的哲学命题太抽象,情爱却体贴到身体和心。唉,如“今日东墙,明日西厢”,万事万物变幻莫测,不可把握,可是爱情这样的细小之物,却往往成为了我们最后可以秉持的一点依靠。
他明白这个道理,才一生对于爱情都紧握不放。他也有这个资本——虽然貌丑,其笔下字句却是朝阳盈月,四散光芒。而男人只要有才(而今再在那“才”字边加个“贝”字也就完全一致),还怕貌丑吗?即便他采集一罐空气送给她们,她们就已经尝到了蜜糖。其实,她们送给他的也很多,不过她们送他的很多都只是空气,而不是蜜糖,因此他的一再被伤害也就在所难免。也许,还是因为他太丑陋,而女人们又都太浪漫?他一生与众多艺伎和妓女都结成朋友,仍不免对她们的无情生怨。那些曲子就是明证。
如你所知,所谓诗人,从来千差万别,他是与众人差别大了一点的那一个。
是的,诗歌是生命的一面镜子,开放,兼容,包容,任意,同时又内敛,怀旧,伤感和安静,就像在一枚生锈的挂钩上重新垂下那件老风衣。诗歌常常是记忆的媒介,也充当往事焊点。它的诞生其实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相反,正因为人间烟火过盛,才喷发出来。说到底诗歌竟是缘于一种生命需要,当这种需要达到必然时,瓜熟蒂落,诗歌摘下。因为需要,诗歌的情感便有了明显与暗藏之分。但无论是明显还是暗藏,情感贯穿于诗歌的始终,是必然的。这曲散曲就是他表达自己的情感最好的传声筒——他终日泡在秦楼楚馆,不去想过去未来,只顾着身心舒坦。可是在群美之中,他甘愿化作蝴蝶留恋于花丛,因为美女们嘴里含了蜜糖幽香,那妖娆姿态和温言软语,就算是铜皮铁骨,也能把你磨破,落得一身是伤。
他这么毫不保留的、自由的数落、怨恨,叫人不由感叹诗歌的发展其实是因为艺术的要求——古诗、绝句、律诗、词、曲……无不是因为不能或适应不了艺术的需要而导致新文体的出现。那些体裁无法表达他强烈到几乎挣破天幕腾空而去的感情了,他就换一种方式释放出来:发露放肆,备足无余。这样果然有另一种痛快在——与其嘀嘀咕咕所谓含蓄,不如竹筒子倒豆子,省得二更睁眼,三更叹息,苦煞自己。
元曲可以说大部分都是自然亲切、情感真挚的好句子。好像现在十分活跃的、某知名娱乐节目的那个当家花旦,难看倒说不上,但绝不美丽,她只靠机智活着了——散曲姿色不够,但可爱足够。她是一种散漫的诗句,因此便有了诗句间散漫的错落,心灵是真正自由的。在这之前,绝句、律诗成群结对地出现,是因为艺术对时代的要求而言,她们年纪大一些,瘦瘦的,适合于情感的含蓄、收敛,细细吐口;而散曲这个有点土的乡下妹,肤色健康,腰身还有点壮,比起绝句、律诗甚至词而言,又多了一分自由和天真,适合情感的渲露、表达,大声歌唱……嗯,还适合抱抱。
他是个十分崇尚自由的人,对细腻的情感高度敏感,他又落到实处,把爱情生活过得风生水起——离不开的,谁都离不开日子的平庸和不平静,就像我们必然渐渐沉沦在人生的河流,和每一个无关的人共同呼吸;我们也必然缓缓步入岁月的末流,和某一个爱人一起共同苍老。
而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作品,这话也大都不虚。如果说元时一些文人如姚燧、阎复等还只是至妓家小酌的话,到他这里,竟索性成了那些女子的知交。因此,他所写所记,基本是自己的记忆。而究其根本,哪一个作家的所写所记,不是自己的记忆呢?这不是问题。作家如何进入自己的“记忆”,才真的是一个问题。凭什么进入?普鲁斯特凭的是“祖母的小玛德莱娜点心”,他凭的是“枕头痕一线印香腮”。都够机巧,也都够了诚意。当然,也都够深细。
因为感觉深细,所以能在感觉里徘徊良久,才能吸饱了水分,孕育出鲜嫩嫩的句子,也才能独步彼时文坛。
事实上他对于元曲这一个大项而言,也完全称得上是其中翘楚。据《录鬼簿续编》记载,他的套曲[双调·新水令]《春恨》有“枕头痕一线印香腮”句,“和者甚众,莫能出其右”。又有[南吕·一枝花]《秋景怨别》、《春日送别》两套,其中“丝丝杨柳风”、“风风送晚凉”等句,“语极俊丽,举世歌之”。他作品风格奇俊明艳,极尽耽美——我所以为的耽美,是原生的耽美,是包含一切美丽的自然的事物,最无瑕和真挚的美,而不是后来的变异。而《太和正音谱》评他的作品“如摩云老鹘”,又说到了他的卓尔不群——可不是如此吗?最自然的,自然出尘。
追索起来,按道理讲,他并不像白朴那样守定情性鄙弃功名,思想情致应该接近马致远,与之交往且称之前辈,但两人的精神境界并不一致。马致远做过从五品的行省务官,虽不惬意,但却能体会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的闲情,有“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的逸志,而由于物质条件等等所限,他连这点生活情趣都不一定能接近和实现得了——愈见其悲。所以,他只能向女子怀里寻找一丝慰藉了。这也决定了他多写旷男怨女、密约偷情、秦楼楚馆、调笑风情等内容,句子浅俗,却发出了清新的味道,还兼备不可思议的辽阔和厚度。尽管题材比较狭窄,但这已经够了——一个运动员,他只要在某个项目上拔了尖儿,为国争了光,父母很安慰,何苦再要求他十项全能?
与元代后期其他散曲作家相比,他的作品极具特色。他接受民间情歌的影响,有时用俗语入曲,曲折缠绵,描绘详尽,与世界上最美妙的情歌放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如他的[折桂令]《忆别》,别离之情写到淋漓尽致,不留余地,几近得了神理。又如《春恨》、《春日送别》等套曲也都辞意靡曼,艳腻至极,情境在眼。但他的作品有时也失于奇巧纵情,少了端方——这个是难免的,说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意思是一样的:这世上,不可能有又当biao子又立牌坊那样的好事,只能取其一。所谓的“一个人的优点常常也是他的缺点”,就是这样的情形:稍微不注意,那优点就转化了——其实缺点也是这样,倒不必为此多有对别人的苛责或自责。他的绝大部分曲子还是极其动人的。元代文学家杨维桢批评他说:“纵于圆,恣情之过也。”这批评,怎么看怎么像甜蜜少妇在众人面前的“数落”丈夫缺点就是照顾自己太琐碎——那个劲儿,也是叫人没脾气的。
诗歌发展到元曲,的确成了表达这类火辣辣情感的最佳表达方式。传统的文学观念认为对爱情的表现应该遵循“发乎情,止乎礼义”和“乐而不淫”等原则,不能毫不掩饰地表现。宋儒更是把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人欲”与“天理”对立起来,朱熹就说:“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完全把人欲和天理对立起来。因此,在元以前的正统文学里即使描写爱情的作品,也往往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如元稹的《莺莺传》只能为男主人公开脱罪责,表现为“始乱之,终弃之”的悲剧结局,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也只能发出“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劝戒之词,很难表现出爱情的轰轰烈烈之美。元曲则不同,它往往能突破封建理学牢笼,毫不掩饰地表现爱情,显示出全新的思想特征。
看他这一首[双调·折桂令]《题情》:“心儿疼胜似刀剜,朝也般般,暮也般般。悉在眉端,左也攒攒,右也攒攒。梦儿成良宵短短,影儿孤长夜漫漫。人儿远地阔天宽,信儿稀雨涩云悭,病儿沉月苦风酸。”你简直不能不对这样一份彻骨相思的爱情起了同情——不管那人是偷情还是什么。那个人的苦恼感染了你,像毒品或迷药一样不可抗拒,叫你迷迷糊糊就原谅他(她),怜惜他(她),不再追究,而后,再去追寻他的其他这类作品,一次比一次迷得更深。
他的《题情》一共两首,这是第一首。这是一首怨情曲,抒发了少妇哀怨的思念之情。曲的开端就直接叙写曲中女主人公与情人长久离别的痛苦心情:“心儿疼胜似刀剜,朝也般般,暮也般般。”对久別的痛苦之情描写得是多么形象真切!“心儿疼”并非是一时,而是朝朝暮暮都是如此。这里,相似的句式,重叠词的运用,并不多的渲染,却少少许胜多多许,读来俊逸有神,突出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的内心。她那么悲伤,叫人揪心,倒想劝她:别声响,你要好好地藏起你的感情,还有向往。否则,会心疼致死的。思念那东西是钝刀子,割在脉上,似乎一时觉不出什么,慢慢地,它就现了威风。
下面便是对她的神态的刻画:“愁在眉端,左也攒攒,右也攒攒。”这里虽然只是描写了女子紧锁的双眉,但却进一步鲜明地刻画了一位因为与情人长久离別而愁眉不展的思妇形象。“梦儿成良宵短短,影儿孤长夜漫漫”两句,写出了思妇独守空房的情状。如果能做上一场好梦,即与情人相会之梦,还觉得良宵短短,否则,孤身只影,更感到长夜漫漫……写尽了相思。即使那人、那相思如流光散去,这诗句总还如今天早晨才摘的豆角,有着鲜明的腥气和清香。
最后三句是写由思念之深转向哀怨。情人与她远隔千山万水,云水相阻,使她倍感“地阔人宽”、“雨涩云悭”、“月苦风酸”,再加上“信儿稀”,长时间杳无音信,怎能不使她苦苦相思,久愁成病?“病儿沉月苦风酸”一句,将其对情人由刻骨相思而引起的悲怨情感推向了高潮,至此曲子戛然而止,却胎生出了萧淡疏离的味道。全曲语言质朴,感情真挚,特別是儿化词语的运用,再加上采用了重叠排比的句式,珠翠填咽,像莲花,重瓣次第打开,形成了一种回环往复的形式,有利于抒发思妇的缠绵的情感,使曲子多出了一层魅力。
至此,我不由得想起了一直以来对于元曲作家们褒贬不一的“滑雅”说法来:为什么同样的体裁写同样的一件事,他能流传下来而你不能?说到底,淳厚和浇风是不一样的——他再滑雅也还是雅;而你再雅也还是滑——“滑雅”这两个字褒与贬的分野就在于重音靠前还是靠后。“滑”要服务于“雅”才可以,“雅”大了就是诗人;“滑”大了就是流氓。分寸是要拿好的。
第二支:[中吕·朝天子]《赴约》:
“夜深深静悄,夜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这首小令描绘的是一对恋人深夜约会的情景——似乎地点是瓜田李下,因为比较隐蔽,还景色好看,气味好闻。通篇很像一个小剧本,有情节,有重点,直似女孩儿口里直白大胆的山歌,郎情妾意、旁若无人地火热。难得是曲词俚俗,却不觉轻浮。多么不平凡的抒情诗人,写出了一首多么生动、细腻撩人、朗朗上口的情歌。读起来有点像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意思、意境都有点像。想来两个如果谱上新曲子后演唱,也许像是两种语言和音乐风格的互译和转换。
还叫人想起了《诗经·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那女孩儿对急欲相会的爱人的呼告之语一次比一次的焦灼和无奈,同这里女孩儿的等待有相同更有不同,相同的是相同程度的爱,一样炽烈;不同的是不同程度的勇敢,不一样的胆子——后者比前者更勇敢——她比她年轻一千多岁嘛,自然思想更前卫了一些,胆子也更大了些。
看来,约会前,女孩儿是非常积极主动的,而且,也活泼天真聪明。两人约会的地点,选择了狭小且无人到的书院。因为这是偷偷摸摸的“机密”,女孩儿灵机一动,将临时约会的暗号,由过去采取的轻轻敲打那“半扇儿窗棂”,改为“将花树儿摇”。为避免书生深夜睡着,她两次叮嘱书生:“你可便记着”,“休要忘了”。从小令中女孩的语言神态上,人们看到了她的聪明、勇敢、胆大心细的个性,以及她对书生的一往深情。在“影儿动咱来到”这结尾句中,更活更鲜地画出了多情少女那种按捺不住的喜悦心情。《赴约》全曲通篇完全口语化,而且很有内容——很有内容的东西难道很多吗?好比一个大龄的姑娘,她的唯一的择偶条件就是顺眼,岂不知,顺眼是很难定义的一件事。
他笔下几乎全是这种质朴无华而又韵味隽永的曲子,是会拐弯的、人人都有经验的美好。比起那些雕辞绘句、晦涩难懂的作品来,的确要高明好多倍。就好像秋天到,天高得很云也净得很,早晚时分的风也凉得刚刚好,仿佛以前的天不是天云不是云风不是风似的。他的情诗比得以前的情诗都成了白纸。当然,比得以后的都成了垃圾——你没听见吗?情歌里唱“想你”、“想你”……,似乎不会再说别的。不能不说,直抒胸臆有直抒胸臆的好,像从怀里一把掏出。但满大街都是“直抒胸臆”(说到底这里的“直抒胸臆”还是假的直抒胸臆,真实的情况是语言贫乏)就不好了——没文化。总有些东西不要“掏”出来的好,更不要说“一把”。而过去了的时光里多么有文化,就算元曲以率真自然为美也还是那么诗意,比如和羞比如凝眸比如颔首比如望月比如抚琴……尤其是流转的眼波,似乎只有那远去了的旧的、慢的、朦胧的时光里才有,有深长和隽永在。这种东西而今不多了,好像少了一轮月亮的照耀。
如果必须有宗教,我将说出:爱。只要有爱,我们就能将美好进行到底。就像只要有小草,夏天就能将热烈进行到底。
看第三支:[双调·折桂令]《忆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三个字细细分开,凄凄凉凉无了无歇。别字儿半晌痴呆,离字儿一时拆散,苦字儿两下里堆叠。他那里鞍儿马儿身子儿劣怯,我这里眉儿眼儿脸脑儿乜斜。侧着头叫一声行者,阁着泪说一句听者,得官时先报期程,丢丢抹抹远远的迎接。”
其意象质实,朴直无饰,到了令人惊绝的地步。模棱两可的爱情,随口咕哝的相思,借他的口唱来,总像是真的。也正是正是由于这语言的俚直,才真正体现了元曲的本色。而他这样直白,却并不暴露,又体现了诗歌的本性——诗歌的写作无外乎常常会出现两个缺陷,如不是晦涩费解,便是暴露无味,那都不算是真正的诗歌。可他是有味的,还味道浓烈:试一试,平平仄仄地念过来,也简直可以直接唱了,送给那人——随便你的心上人是什么职业、什么性格,这浓烈的、向日葵颜色一样的味道一漫漶开来,到他鼻孔,也该软了心肠,把走的念头丢开。
其实,晦涩费解也行,只要不结构松散、意愿模糊,紧紧把住一个理念浓缩、哲义瘦劲即可;直白暴露也行,只要不疯狂渲泄、胡扯乱叫,有“性情天真”四个字在里面,足够了。总之,柔情尽敛,刚肠用显,或两厢杂糅,都是好手段。
他的套曲《忆别》共十一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本曲借一女子之口,以简驭繁,抒写离情别绪,有如倪云林的小景,疏落落的,却巾短意长。“想人生最苦离别”,这开篇之语就非同一般,奠定了全曲的基调。然后对“苦离别”三个字逐字发挥:“苦”是由“离别”带来的,因而作者先在“別”字上着笔。“半晌痴呆”,很形象地描写出夫妻听到“别”字后的神态。“一时拆散”,这是对“离”字的极好注脚。夫妻“半晌痴呆”后,意识到了他们就要“一时拆散”,因而不禁悲上心头,离愁别恨之苦也就随之“堆叠”。“堆叠”二字极好地道出了他们淤积于心底的愁苦之多,令人窒息。曲的后六句也都是写由离别所引起的“苦”,写尽了夫妻分别时痛苦的情状,鲜明的人物神态宛如呈现在眼前。由于离别之苦,因而他们更渴望久别后重逢,“得官时先报期程,丢丢抹抹远远的迎接”,真挚淳朴的情感于字里行间。这是一篇感情浓郁的抒情之作,他不事用典,而是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神态的的描写,将情淋漓尽致地抒出来。
其四:[双调·水仙子]《相思》
“恨重叠,重叠恨,恨绵绵,恨满晚妆楼。愁积聚,积聚愁,愁切切,愁斟碧玉瓯。懒梳妆,梳妆懒,懒设没,懒热黄金兽。泪珠弹,弹珠泪,泪汪汪,汪汪不住流。病身躯,身躯病,病恹恹,病在我心头。花见我,我见花,花应憔瘦。月对咱,咱对月,月更害羞。与天说,说与天,天也还愁。”
这是一首风格独特的小令,曲曲折折道出了离人之苦——雁过也,鱼沉不浮,音信全无。美丽往昔再不回来,留下的只有锦衾宽剩,愁绪满怀。而人生最苦是离别,泪眼看花,却再也回不到花好月圆的那一夜。想问归期,君无归期,音信全无,又向何处去问呢?想那人走了,只留下一个形单影只的我,抹泪伤怀,话不想说,饭不想吃,只剩了一具空壳子。
曾经,实心儿待,他却都当谎话儿猜。因他害,相思无奈。恨薄情,再不回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对桃花醉脸醺醺。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那个人离我而去后,山长长,水渺渺,银燕行疏,每天我都醉意朦胧地独自对着桃花发呆——那颜色,灿烂得叫人惊慌。而暗夜,分明又是一重重压,压在了本就几近崩溃的背脊。于是,怕天黑,天黑了我一个人如何面对?可是越是怕天黑,天越是黑得快。
你看那枕头上,眼泪的痕迹,新压旧,旧压新。也不知道今年我又瘦了多少?只知道我的腰带又宽出了三寸。
这几乎是所有情境中的女子的情状了。读罢掩卷,叫人凭空觉得,爱上和被爱上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像到头来,不相爱和不相爱的肉体在一起是悲剧,相爱的肉体与不相爱的肉体在一起是悲剧,相爱的肉体在一起,差不多也是悲剧。总归怎么都差不多。
灵魂也一样。
唉,我这么说,如苔上铺席月下举火一类,煞风景。但这是真的。
说回来……全曲以“恨”起端,开头四句,一句一“恨”,写出了这位女子心头“恨”之多,甚至多到“恨满晚妆楼”。为了突出“恨”之多,不仅用‘重叠”、“绵绵”等字样来形容,而且还采用了回环往复的“回文”形式,像个不倒翁一样推来推去,还带上了一条叫做“俗”的、可爱的狐狸尾巴,使其更具有层次感和感染力。接下的四句与前四句一样,突出一个“愁”字,一句一个“愁”,可谓愁上加愁。唉,他得有多好,才能叫这可怜的女子思念到这个程度?跟抵御大水的决堤一样,毫无办法也毫无结果?只有被它卷走?好像是“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由于“恨绵绵”、“愁切切”,才使这位女主人公“懒梳妆”,“泪珠弹”,“病身躯”。“懒”、“泪”、“病”,无疑都是由“恨”与“愁”引发出来的,见了她的内心烂漫和别具深情。为了更好地突出她内心深处如积如聚的“恨”与“愁”,接下来又有“花”、“月”、“天”相衬,使其相思的心态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整首曲子共由八韵组成,每韵自成一个层次,表现一种情态,这在元曲当中并不多见。句子短,而且又多用顶针格或回文的形式写出,像那种生长在水底的植物,清细而有力量,十分便于抒发内心,还能叫人记住——你顶着针、回着文、弯弯绕绕的,没几遍就记住了。
生命的秘密情感的秘密岁月和时间的秘密很多时候就是语词的秘密。我细读了他的全部散曲,发现他特别爱用[中吕]和[双调]这种格式。今人不怎么讲究了,过去选词选调可都是有固定情感的,大体有分工:[中吕]讲究表达高下闪赚的情绪,[双调]则适用传达健凄激袅的感觉。这大概缘于他的性格中的忧郁因子吧?唉,忧郁是身体里城府最深的隐者呢,它像一段埋藏年代久远的香木,除非匿名,一旦触觉,便从内里漫溢出无休无止的水流,直至将整个人湮没。因此,他的作品虽然说离情较多,却少有富贵缠绵——那需要用[黄钟]的宫调;也鲜见旖旎妩媚——那需要[小石]的特有味道……忧郁却一直在,如同一个最执拗的白痴,跟着他,像他的影子,不离开半步。
唔,他全部曲子的感觉,有点像京剧里青衣一路的“程派”;曲子里那些不一而足又大同小异的情感,就像戏曲舞台的后台一样,行头的摆放、上妆的细节、演出前的忌讳等等,规矩多多,细细考究起来,是十分有意思的。也正因了有这些情感,元曲才骨肉停匀,举止端庄,现了大家闺秀的范儿。而这大家闺秀到底也要恋爱的,有爱情的追求,较之唐诗、宋词对于爱情诗性品质的描摹,添加了些许爱情与生俱来的冲动性与爆发力,使得“这一个”大家闺秀更多了一些人气——人的气味,因此,她更鲜活生动,眼波直逼出了纸页,叫我们把持不住心动神摇。
千载之下,那些生机勃勃的女孩子,仍然在我们面前。
作家小传:
刘庭信(生卒年不详),元代散曲作家。益都(今属山东省青州市)人。原名廷玉,排行第五,身黑而长,人称“黑刘五”。《录鬼簿续编》说他“风流蕴藉,超出伦辈,风晨月夕,惟以填词为事。”
刘庭信的作品以闺情、闺怨为主,题材比较狭窄,但是在当时却很有影响。据《录鬼簿续编》所说,其套曲[双调·新水令]《春恨》“和者甚众,莫能出其右”,又有〔南吕·一枝花〕《秋景怨别》、《春日送别》两套,“作语极俊丽,举世歌之。”
刘庭信作品风格奇俊明艳,《太和正音谱》对他的作品评价极高。与元代后期其他散曲作家相比,他的作品是有特色的,他接受民间情歌的影响,有时用俗语入曲,善写曲折缠绵之情,描绘详尽。但是过于奇巧纵情,有失端方。如他的[折桂令]《忆别》,写别离之情,凄凄凉凉,淋漓尽致。又如《春恨》、《春日送别》等套曲也都情思绵绵,辞意靡曼。杨维桢评他的散曲“纵于圆,恣情之过也”(《东维子集·沈生乐府序》),意为其散曲抒情不求蕴藉含蓄,纵横出入,任情宣泄。当然这也只是一家之言——文学上从来就没有定论一说。
刘庭信所作散曲今存小令39首,套数7首,收入《太平乐府》、《盛世新声》、《词林摘艳》、《乐府群珠》等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