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作家》2000年第3期,收入时代文艺出版社“中国小说50强”丛书及多个东西作品集版本)
送我到仇人的身边
东西
1
一天晚上,张洪把他的同学赵构给杀了。出发前张洪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磨了一半天的刀。那是一把他从别人家里偷来的小尖刀,牛角做的把,上面雕有不少的花草。刀面上有血槽,还有好看的纹路。一个礼拜来,张洪反复地磨它,使它看上去闪闪发亮,刀刃薄得几乎没有。张洪一边磨它,一边用它来剃胡须,顺便用刀面来做镜子。过去长满络腮胡的张洪,现在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手臂上的汗毛也刮得干干净净。
当他最后一次磨完这把小刀时,天正好黑了。张洪注意到天黑的时候,就像一个人生气,脸一板就黑了。各种颜色的灯光从各种不同的窗口跑出来,楼外那些叫喊的车辆再也没有力气叫喊。张洪举起刀,对着正在看影碟的兵晓零说我要去杀人了。兵晓零说你就用它去杀人?张洪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刀藏到裤兜里。
兵晓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张洪身边,用双手勾住张洪的脖子,就像一个小孩吊在一棵树上。张洪的脖子被勾弯了,他弯下脖子嘴巴碰了一下兵晓零的嘴巴,说我要走了。兵晓零的双手紧紧地缠住张洪的脖子,说我想要。
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一直躺到晚间新闻播出时才爬起来。张洪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兵晓零为张洪拉上拉链,扣上钮扣,说我想你。张洪说已经想过了。兵晓零说我还想嘛。张洪说今天你怎么这么烦人?要想,等我回来了再想。兵晓零从药柜里抓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张洪,说带上这包毒药,也许会用得上。张洪接过毒药,把它放在上衣口袋。
现在张洪站在一幢镶满瓷砖的楼房前,那把锋利的刀子乖乖地躺在他的裤兜。闷热的气息悬在他的头顶,遍地都是油漆和塑料味,当然还有沿街叫卖的那种牛杂碎的气味。这幢楼房共有三层,闭上眼睛张洪都看得见里面的布置。楼房对着的路灯已经被他提前打烂,所以这边是昏暗的。远处来往的人影大都模糊不清,只看得见他们肩膀上扛着的长方形的脸,却看不清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张洪轻轻地朝着楼房一步一步靠近。差不多走到门口了,他才发觉门口还停着一辆轿车。
张洪的目光落在漆成绿色的一楼铁门上,门的右上方有一个长方形的白色门铃按钮。他把手指往按钮上举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往下按。站了一会,他往右边走去,灰朦朦的身影慢慢地明显,他的脸,他衣服的颜色逐渐地搁到了明亮的灯光里。右边是一溜的商店,他从商店的门前晃过,一直晃过五间商店,停在一口正冒着热气的铁锅前。铁锅里煮着半锅牛杂碎,张洪买了一食品袋,又买了五瓶啤酒提着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身影慢慢地黑了,回到那扇铁门前,身影已经暗得像一团散开的墨水,差不多看不见了,或者说不存在了。他腾出一只糊模的手臂,往门铃上一按。夜晚就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来。
2
铁门当啷一声打开,一块长方形的亮光从门框里射出来。赵构穿着一件睡衣站在亮光里,屋子里的灯光照着他的睡衣,睡衣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穿着它的人是一个正在过好生活的人。这个过好生活的人嘴里喷出一声哈欠,身子往上一耸,伸了一个懒腰,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谁?张洪把食品袋和啤酒举过头顶,像是故意让赵构看见他手里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以此获得进入楼房的机会。不知道是不是牛杂碎的功劳?反正赵构看了一眼食品袋,就从门框里让开了。张洪钻进去。赵构关上铁门,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跟我喝酒了?张洪说因为我闻到了牛杂碎的味道。
张洪跟着赵构穿过一楼横七竖八的厨柜,再穿过堆满二楼的五颜六色的地毯,爬到三楼的客厅。赵构说你自己喝吧,我打了两天麻将,实在是太困了。张洪坐到餐桌边,把食品袋和啤酒放到餐桌上,说你连牛杂碎都不吃吗?赵构说不吃。张洪的目光跟着赵构的脚后跟走进卧室。赵构翻天躺在床上,卧室的门敞开着。仅仅十几秒钟,张洪就听到了来自卧室的鼾声。张洪觉得赵构的鼾声很好听,听起来就像音乐。他的二郎腿跟着鼾声摇摆起来。在摇摆二郎腿的同时,他没有忘记抓过一瓶啤酒,试图用他那满嘴的黑牙咬开瓶盖。但是一连咬了几下,他都没有把瓶盖咬开,于是偏头看了一眼卧室,从裤兜里掏出那把小刀,往瓶盖上撬。他撬瓶盖的时候,显得很吃力,共撬了五下才把瓶盖撬开。
喝完一瓶啤酒,张洪抹了一把沾满泡沫的嘴巴,藏起小刀走进赵构的卧室。他的目光落在赵构熟睡的脸上。这是一张正在发胖的脸,眉毛还是那么浓黑,嘴角仍然挂着那条细小的疤痕,似笑非笑,好像正有一个好梦罩在他的脸上。他的喉结特别大,如果从那里下手,估计他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张洪把手伸进裤兜,紧紧地抓住刀把。他想我就要下手了,我一刀就把你宰了。张洪感到手心里出了一层汗,牛角刀把被他慢慢地捂热,手背像患了重感冒突然发了高烧。
他把那只发烧的手退出裤兜,拍到赵构的脸上,满以为这一只发烫的巴掌会把赵构烫醒。但是赵构并没有预期地醒来,他想现在即使是我的手变成烧红的铁块,他也不会醒过来。我还是喊他一下吧。张洪说起来起来。赵构翻了一个身,说起来干吗?张洪说喝酒。赵构说我要睡觉。赵构刚说完我要睡觉,鼻孔里就喷出一串鼾声。张洪摇晃赵构的膀子,说你不起来,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快起来吧。赵构没有回答,鼻孔里又喷出一串鼾声。张洪伸手抓了几下赵构的胳肢窝,赵构的嘴巴再也憋不住了,一连串的笑声冲出嘴巴。
赵构走出卧室,抓起一瓶啤酒,嘴巴轻轻一咬就把瓶盖咬开了。他用手里的酒瓶跟张洪手里的酒瓶碰了一下,一仰脖子一瓶酒就不见了。接着他开始低头吃牛杂碎,看他吃牛杂碎的馋相,就知道他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牛杂碎把他的头往餐桌上拉,而且愈拉愈低,睡衣的后领在他低头的时候张开一个口子,露出一节又一节的后颈骨。他的整张脸都拱进了食品袋,嚼食的声音比他刚才的笑声还响。他吃得越起劲,张洪就越高兴。张洪说没想到你现在还喜欢吃牛杂碎。如果不够的话,我再下楼去给你买一袋。要不要我再去买一袋?要不要?赵构的额头咚地一声瞌在餐桌上,张洪推了一下赵构的膀子,说要不要?赵构的身子斜着倒下去,嘴角冒出一股鲜血。张洪用皮鞋碰了一下赵构的脸,赵构像死鱼一样张开嘴巴,就像是没有水喝实在太干渴那样张开嘴巴。他说张洪,你竟敢对我下毒。张洪跷起二郎脚,把自己那双肮脏透顶的皮鞋悬挂在赵构的脸上晃来晃去。赵构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赵构说救救我吧,张洪,救救我。你不就是缺钱花吗?为什么不言语一声?如果你言语一声,我会帮助你。你只要不让我死,我会给你很多钱。小玉也可以,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拿去。
张洪的脚仍然在晃动,但是他的眼珠始终向着天花板,好像是天花板在跟他说话,而不是赵构在跟他说话。赵构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张洪的皮鞋,拼命地往下拉,像是要依靠它站起来。皮鞋被赵构拉到嘴巴上,赵构的嘴巴在皮鞋底擦来擦去,嘴角上的血全都擦干净了。他说张洪,只要你救我,你要我舔也行。赵构伸出舌头舔张洪的皮鞋底。他一边舔一边说,张洪,你还记得我嘴角的伤疤吗?那是小时候我帮你打架留下的。你看,它现在还留在我的嘴角。张洪抓过一瓶啤酒慢慢地喝,像一截木头坐在那里,听着赵构微弱的哀求。
赵构抓着皮鞋的手慢慢地松开了,说话的声音也已经低得听不见。他说水,你让我喝上一口水吧。张洪把手里的半瓶啤酒全部倒到赵构的脸上。赵构的嘴巴动了几下,舌头伸了出来。他的舌头一伸出来,就被自己的牙齿紧紧地咬住,再也没能缩回去。只有四个数字像小丑一样蹦出他的牙缝。张洪歪头听着,他听到赵构说7838。
3
这时候张洪听到窗外响起了细微的声音,声音像一个人低声的哭泣,特别像老母亲的哭泣。它持久地悲伤地擦过玻璃,似乎是一只微弱的手,正在用弱小的力气把窗口打开,想从那里钻进来,邀请张洪跟它一起哭。但是这种想哭的念头只一闪,就从张洪的胸口消失了。张洪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拉开客厅的玻璃窗,雨点像鞭子一样从窗外扑打他的脸。天突然下雨了,就在赵构倒下去的那一刻下雨了。张洪让雨淋了一会,把头缩回来,脸上全是雨水。他抬起已经冰凉的手掌在眼角抹了一把,他想这是雨,不是泪,赵构,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雨。我怎么会哭呢?笑还差不多。他突然想笑,但是他动了动脸上的肌肉,肌肉像经过水泥板结过似的一动不动,无论是哭或者是笑,他要做起来都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张洪跑到二楼拿了一块绿色的地毯裹住赵构的身体。赵构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嘴里哼了一声。张洪用手掌贴了一下赵构的脸,感觉赵构的脸比自己的手还热。他还没死。张洪用地毯堵住赵构仍在流血的嘴巴,一直堵到他认为赵构已经完全死了才松手。窗外的哭声愈来愈大,张洪跑进卧室,用赵构临死前告诉他的密码,打开保险箱。他看见20扎香气扑鼻的崭新的人民币,整齐地码在保险箱里。他把箱里的钱全部扒到浅红色的地毯上。
一个月前,张洪已经观察到这幢楼房左边的两百米处,有一个下水道的铁盖。他早就决定把赵构的尸体从那里丢下去。现在他扛着赵构的尸体,出了铁门沿着墙根往左走。他感到有一个人一直跟在身后,但是扭头一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雨水淋在他的头上。雨水愈来愈猛烈,像有人拿着水龙头往他的头上射。他往前走水龙头射出来的水跟着他往前走。他停下来,水龙头的水也停下来。他伸长一只手臂,发现落在手臂上的雨点大,落在手指尖的雨点小,也就是说半米之外落的是毛毛细雨,而以他为圆心的半米之内却大雨瓢泼。那么说是有一团雨一直跟着我,难道这雨是赵构家的亲戚吗?
张洪来到铁盖边,丢下赵构的尸体,从旁边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铁条,撬下水道的铁盖。铁盖被周围的水泥紧紧地咬着,张洪围着它撬了一圈也没法撬开。大雨一直罩着他,他的嘴里已经吃进去不少的雨水,包括夹杂在雨水里的汗水。又撬了半个小时,张洪感到有点累,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衣服裤子被泥巴全染成了黑色,地上的积雨从他的屁股边流过。他默默地坐着,像是在寻找办法。终于他从地上爬起来了,可能是想到办法了。他扛着赵构的尸体往回走,把赵构丢到轿车的后箱里。
张洪开着赵构的车冒雨来到郊外的一个工地,那里的楼房只起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在主建筑的周围,搭建了一排排工棚,现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连一个看守都没有。张洪把赵构的尸体从车的后箱扛下来,一直扛进一间原先装水泥的棚子。棚子的一角还堆着一些零散的水泥,他捡起一把废弃的铁锹,把赵构埋到水泥里,然后再拍紧那些水泥,然后再拍拍手,再换了一套从赵构家里带出来的衣服。穿好衣服,他看了一眼夜色里的工地,估计工地很荒凉。雨小了,有一股风吹起他的衣襟。他掖好衣襟,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