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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张彦素知这弟子的秉性,便略过不提,唯叙些别后之事。水澜也将当初打听黛玉在贾府的情形,包括后来的种种告之,张彦听罢也不觉为宁荣二公叹息。

    临走前,张彦对黛玉笑嘱:“安澜看着少不更事,实则相处久了,你便知其气度温良,胸襟豁达。也正因为如此,老朽才放心将如海的事托付于他。你们二人一样少逢劫难,孤苦飘零,因而更要相互扶持,风雨同担。”

    黛玉自然答应着,将这些话都搁在心底,若有所思。

    这时值江南梅雨季,天气阴晴不定。张彦亲送二人出门,正逶迤走出山口,不想天色沉黑如墨,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幸而水澜一惯心细,带了一把油伞。

    有伞虽不至浇个底透,绣鞋却总是打滑,山路泥泞湿滑,好几次险些跌倒。注意到黛玉面色苍白,勉力咬牙,水澜也不顾再三的推却,背过她一步步走在山道。

    水澜其实偏清冽消瘦,可他的肩骨生得宽阔,让人望之心安。黛玉半靠在上面,轻轻的问:“我重不重?”

    “纸片儿似的没分量。”话音混杂着雨声,有些含糊不清,但她只觉得如泉水漱石一般,清越动人。

    突然一阵山风刮过,凉意袭人,黛玉禁不住拢紧了衣领,偏头看见雨水浸湿了水澜的鬓发,又拿袖子一下一下的擦拭。

    尽管此举在风雨交加下显得徒劳,但她擦得极认真专注,令人不忍打破,心底有一隅不经意激得微漾。

    雨势越下越大,道道惊雷闪电劈开了静谧的山谷,一时间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滂沱大雨使山道更加难行,水澜正欲寻居停歇脚之地,俄见半山腰上有一座庙宇,虽破败陈旧,到底能挡风遮雨。

    疾步走入时,里面没有半个僧侣,想必废弃已久。水澜检查了寺庙院落内外,确定无碍后,让黛玉坐在破旧的蒲团上,自己则尽力搜罗一些枯枝落叶,升起了一堆火。

    炽热的火焰驱散了凉意,黛玉不自觉的看他的一举一动:“王爷自小锦衣玉食,颇受圣恩,但做起这些琐事,看起来也没有任何不适和棘手。”

    “惯了倒也没什么。”水澜又抱了一堆枯木放在火边,不甚在意的说:“大丈夫处世,一室之不治,何家国天下之为?”

    黛玉仿佛有所触动,盯着他的目光直白而锐利:“所以,王爷终非碌碌无为之辈,还是胸怀大业。”

    水澜并未直接回答,斜挑了一侧的眉毛,现出三分的漫不经心来:“父皇曾说‘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如今观夫人之仙姿灵窍,便知所言非虚。”

    二人盘腿坐着烤火,突听屋外传来沉闷的响声。水澜使个眼色,黛玉会意的藏到佛像后,才见一个灰影轻飘飘的走进来。

    那人平平无奇得很,穿一件市井常见的粗布衣,脑袋扣着一顶灰扑扑的瓜帽,身上还散发出恶心欲呕的馊味,连富贵人家门口的花子都收拾得比他干净。

    水澜对这般的邋遢似乎视若无睹,礼貌的让出火堆的一角,笑道:“天公不作美,兄台想必也淋透了,何不一起烤会儿火?”

    那人一屁股席地而坐,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当然以他这等灰头土脸的打扮,即使动了大概都无法分辨。

    面对对方的冷淡反应,水澜也不难堪,神色如常的坐在旁边,朝还躲起来的黛玉招了招手。

    谁知,当黛玉从佛像后走出之际,那灰衣人忽而抬起了脸。水澜方注意到,这人生得其貌不扬,居然有一双极亮的眼睛,只不过那眼光变得十分古怪。

    黛玉今日扮作男装,头戴束发的紫金玉冠,外罩石青锦边起花大袄,样貌清秀,气韵殊然,除了身量这点不像,其他与普通的大家公子相类。

    奇怪之处在于,这人的视线没有投在黛玉的身上,更无半点垂涎,反而在她所佩戴的白玉腰坠流连不去。

    水澜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将一切收入眼底。扫过那人腰间的一柄短刀时,目光忽然顿住,有几分怔忪。

    黛玉浑然未察,仍旧挨着水澜坐下。室内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突听一声腹中擂鼓的动静,让三人都是一愣。

    水澜反应迅捷,忙拿手捂肚子,适时的叹气:“老天爷真是不给活路了,肚子都开始叫起来。”

    原来他们今天出门早,黛玉只用了半碗米粥,熬到这会自然腹内空空。她脸皮儿薄,水澜既已说出口,也就低头不语,倘或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露出的耳尖有一抹粉嫩。

    那灰衣人默默看了黛玉一眼,在怀里摸索了好一会,掏出来两个圆溜溜的番薯,一声不吭的掷到火堆旁。

    火上升腾起袅袅的青烟,黛玉在惊讶之余不敢贸然去接。水澜却没有推辞,捡起番薯一面在火上烘烤,一面温言致谢:“多谢兄台馈赠。萍水相逢即是有缘,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寂,水澜其实也没指望这人答话,仍旧自顾自的看着火苗。少顷,空气中弥漫着番薯的气味,喷香扑鼻,叫人口腹大开。

    水澜的手指灵活有力,两只番薯飞快的被剥了皮,黛玉正手捧一只细嚼品尝,火候掌握得刚好,入口的甘甜绵润,另一只则递到了始终沉默的人跟前。

    那人微愕了一下,本能的就要回绝。水澜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含着一缕无害的笑意:“不过是借花献佛。兄台腿上有伤,这里有一瓶金疮药,容我略表谢意。”

    于是,将怀中的金疮药放在他身边,自己则退回了火堆旁。这时黛玉垂眸一看,果见他裤管破损成条,脚踝处隐约有干涸的血迹。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下一刻就站了起来,周遭气息多了一丝森寒,怵人的目光盯着水澜,他突然开腔:“你到底是什么人?”

    饶是再迟钝都察觉不妥,黛玉一颗心都要迸出胸腔,只紧张的攥住水澜的手。水澜坦然磊落的回视他,微笑不变:“总之不会是故人。”

    对峙了片刻,这人脸上毫无表情,声音粗嘎的说道:“我不管你是谁,看到了什么当没看到。如果敢对人泄露半句,我这贱命一条不介意搏上一搏。”说完,不顾外面的雨势,一径撤身要走。

    水澜一直在原地目送,忽然扬声道;“当年镇守北关的荣威将军李岩,你可认识?”

    门口的身形停了一瞬,话音已经缥缈不清:“你认错人了。”